我一直喜欢宿舍的阳台,尤其在慵懒的午后,搭个画架画上一副静物,绝对是种享受。
世杰给我来电话,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辰山植物园写生。我婉拒。
挂上电话五分钟,他又打来,试图劝说我:“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多闷,好些人都去了,一起出去看看吧,听说这些日子,那边还有日葵与王莲的主题花展,美不胜收。”
“我保证,你们过去看的是人,而不是花。”我直白地对他说。
世杰又泄气地挂上电话。
我笑,将手机放到一边,继续调色。
须臾,手机又响起来。看来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我拿起手机直接说:“好了,不要再打了,我不喜欢日葵与王莲,改日有郁金香展再来叫我好不好?”
半晌,电话那头问我:“你喜欢郁金香?”
这不是世杰的声音。我再查看下来电信息,是许世允。
“世允哥。”我停住手中的画笔,慌慌张张地招呼。
“本末,听说你来找过我?”世允问我。
“是。”
“抱歉,我的前台没有及时给我消息。”
“没关系。”
“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来电话?”
我打了,可是你不在服务区。
“哦,我怕打搅你。”我随意找了个理由。
世允在那头笑:“你放心,只要是施本末的电话,我随时都有时间来接听或者回电。”
我心头一热。
“你现在在忙什么?是不是方便出来?”
“哦,我没有忙什么……出来?好的,没有问题,我们要在哪里见面?”
“我在校门口等你,黑色的宾利,车牌尾号476,我三分钟后就到。”
我扔下画笔立刻冲到房里去换一身衣服。
做功课的乔乔从屋内走出来:“你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乔乔,”我一手戴上耳环对她说,“我亲爱的乔乔,拜托你替我收拾一下阳台上的画板好不好?十万分地感谢。”
“你要出去?”乔乔问我。
“是的,我要出去,抱歉乔乔,我不能跟你一起吃晚饭了。”我又涂上口红,香奈儿丝绒37号,一直以来我最偏爱的色号。
乔乔冲我鬼笑:“要与许世杰约会?”
“许世杰?哦,不是,不是许世杰。”
“你难道还有其他男人?”
“这是什么话?我有很多男人,比如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嘿,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我没有时间再跟你说了,”我背上包,“我得马上下去。”
“好吧,约会顺利。”乔乔依旧笑得古怪。
我与她挥手告别,临走时,我不忘再次告诉乔乔自己不是去约会。乔乔朝我扬扬手:“快走,快走,管你是不是约会,记得23点前准时回来。”
我点头,飞奔下楼,一路小跑。
直至见到世允的车子,我才放慢脚步,略微调整下呼吸,缓缓踱步过去。
世允下车来迎接我。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对世允说。
“才二十分钟而已,”世允替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等一位女士,两小时的时间都不算长。”
我笑,俯身钻进车里。“我们要去哪里?”
“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
我不再说话。
二十分钟后,世允的车子停在毗邻郊区的一块广阔空地上。
这里风景秀丽,景色独好。
我俩下车。世允手指前方对我说:“画廊就盖在这里,前方有佘山,后方有天然湖泊,整栋建筑用钢化玻璃,像水晶屋,阳光照耀下来五光十色;四周我会叫人种满梧桐,一到秋日,树叶大片大片地落下,整条道路好似铺上了金色的毛毯一样。”
听到这些话,我愣在原地,半日都没有回过神来。
世允转过身子问我:“本末,你难道至今都没有想象过你梦想中画廊的样子?”
我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曾几何时,我绘过“未来的蓝图”给哥哥看。哥哥笑话我:“我的妹妹,艺术搞不好会要你填不饱肚子。”
我无语。以后,我不再提这件事。
直至那晚遇到许世允,我脱口说出自己的梦想。他却没有笑话我,而是愿意帮助我。
这个把我随口一句话都当真的男人,让我百感交集。
世允两手插进裤袋里眺望远处:“未央。”
我看着他。
世允转头问我:“画廊取名‘未央’你看怎么样?”
“长乐未央?”我猜测。
世允笑:“是,长乐未央——永无止尽的欢乐。”
我低下头,有泪欲流。
他,没有必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这么好的。
世允看我低头不说话,又问:“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很好。谢谢你!”我抬起头来,已是笑靥如花。
我们又逛了一会儿。
世允带我回了市区,他请我在波点用了晚餐。
波点是这一带有名的法国餐厅,那里的鹅肝配着柳橙与苹果醋,味道一级棒。
因为要开车,世允与我一样,只喝了苹果气泡饮料。
他切着鳕鱼排问我:“你面对我是不是觉得有些压力?”
我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阿曼达对我说,你想终止那个计划。”
“是的,因为我只是有些恐惧,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有些没有办法应付。”我不想对他隐瞒。
“当然不是要你现在就独当一面。”世允对我说,“阿曼达依旧会协助你。”
“嗯?”
“画廊的日常事务统统交给阿曼达打理,她曾在法国卢浮宫做过两年的馆长助理,所以对于她的能力你可放一百二十个心。”世允喝口面前的饮料继续说,“而你,现在需好好地画你的作品,当然,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未央’的名誉馆长之位就让给你。”
“名誉馆长?这都要干些什么活?”
“穿上美丽的礼服,出席各式慈善捐款会,或者作品拍卖会。”
你看,他统统都替我想周全了。
“谢谢你。”我对世允感激不尽。
“先别言之过早,文案都未审核通过,一切都是未知数。”世允冲我微微一笑。
“还是要谢谢你。”
“你知道的,我是商人,我不会错失任何赚钱的机会。”
“谢谢你。”
“好了,今天你谢了很多遍了。吃饭吧。”
我问世允要了阿曼达的住址,因为她不肯接我电话,我只得亲自上门前去负荆请罪。
暴雨天,大风吹折了我的雨伞,大雨淋湿了我半个身子。
我就这样狼狈不堪地去敲了阿曼达家的大门。
“哪位?”阿曼达将门拉开一条门缝朝外看。
“嘿,是我。”我探着脑袋朝她微笑。
阿曼达将我上下打量个遍,随后打开大门邀我进去。
感谢这场大雨将我淋成了落汤鸡,使得阿曼达慈悲心泛滥而放我进了她家门。
我换上拖鞋进入。阿曼达从浴室取出一条干毛巾扔到我手里:“快擦干,否则会感冒。”她不等我道谢就去了厨房。
我站在沙发前用毛巾擦拭着自己的头发,身边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水晶相框,里头是张二人留影。我拿起来看。是大学毕业照,相片里阿曼达与许世允穿着硕士服捧着鲜花双双微笑。
我一惊,原来他们俩是这层关系。
我正在思索,有一双手突然伸来,将我手中的相框夺下。
我回头,阿曼达一脸严肃地站在我的身后。
“先来喝些热咖啡。”阿曼达一边将相框玻璃面朝下覆盖到茶几上,一边招呼我过去。
“原来你与许世允是同学啊?”我与阿曼达面对面坐下后笑着问她。
“是。”阿曼达依旧不苟言笑地回答,替我在咖啡里头加了两勺枫叶糖浆,“我和许世允同班四年,我们都毕业于印度尼西亚大学。”
“印度尼西亚大学?”我歪着脑袋问她,“怎么会想到去念印度尼西亚大学的?我一直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会喜爱去剑桥、牛津、哈佛这一类的名校去深造。”
“许世允没有跟你说吗?我和他都是印度尼西亚华侨。”阿曼达也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来喝。
“你与许世允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我不可思议地问道。
“有问题吗?”阿曼达扫我一眼。
“不,没有,只是觉得太巧了,我嫂嫂也是印尼华侨,她从小就生活在印尼,婚后才与家人一起回到了中国生活,你说你们会不会认识?她叫……”
“有什么好稀奇的,”阿曼达打断我,“印尼有一千多万华侨,我们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
“这倒也是。”我尴尬地挠挠头。
“好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阿曼达问我,“你应该不会在这种暴雨天单单来同我喝一杯咖啡吧?”
“哦,是,”我放下咖啡杯,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今天特意来向你道个歉,你原谅我的冒失,你与世允哥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对不起,一切是我的错。”
“所以呢?”阿曼达看着我。
“阿曼达,我不会再对我的梦想轻言放弃,所以请你继续帮助我。”我很激动很真诚地对她说。
阿曼达盯着我热血沸腾的样子看了许久,我不知道此刻在她的脑海里思索的是什么。
良久,她问我:“许世允对你洗脑了?”
“他要我对自己的梦想坚持。”我答。
“是吗?”阿曼达朝我摊摊手,“抱歉,可我不懂这些,我只晓得许世允会付我工资,而我也可以继续我钟爱的事业。”
“是的,当然,”我笑起来,“所以,你是同意继续与我并肩作战咯?”
“我是不是还没有说明白,还是你理解有问题?”阿曼达摆出一张扑克脸,“我不为任何人,我只为我自己。”
“对,对,为你自己,为你自己。”我笑着应声。
这个女人也有一张刀子嘴。
雨渐小了。
我向阿曼达告辞,独自坐公交回到学校。
我哼着小调,撑着伞走在雨里头。身边有同学经过,我听见她们一个一个在诅咒老天爷。
哈哈,我没有。即使这种烂天气,我的心情依旧好到无与伦比。
“本末。”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回头,瞧见英英提着一个路易斯威登的新手提袋撑把雨伞朝我走来。在她身后,我看见校门口一辆凯迪拉克飞驰而去。
我问英英:“你的马萨拉蒂呢?”马萨拉蒂是英英前男友的座驾。
英英走到我身边,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马萨拉蒂?你在说谁的马萨拉蒂?我不认识哪个开马萨拉蒂的。”
她早已将自己的现在与过去划分得一干二净。
我莞尔,再不多言,并肩与她一起走回了宿舍里。
英英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们的乔乔也在试图颠覆自己本来的生活。她与辜思源公开在一起了。他们两人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漫步。
我看着两人簇拥在一起的背影,托着腮忍不住问着身边的英英:“你说辜思源会不会骑着他的脚踏车载着乔乔走到海角天涯去?”
“刮风下雨也骑那辆脚踏车?”英英毫不客气地回,“我保证不久之后,我们的乔乔一定会想念起有顶的轿车来。”
“曾经说‘热爱过才会无憾’的,似乎也是你。”我朝英英抿抿嘴。
“当时我年少,天真地以为爱情就是人生的全部。”
“哦,现在呢?现在怎么想?”
“人民币才是人生的全部。”
我哈哈大笑。台上的教授转过身来,瞪了我们两眼。我与英英立马收敛笑容,正襟危坐,“认真”地开始听课。
“未央”的方案审核通过了。世允亲自电话来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我兴奋极了,抓着手机满屋子乱窜。世允笑着在那头喊:“好了,停,停,你可以停了。”
“我估计今晚还会睡不着觉的,”我对世允说,“我无法形容这种感受,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是的,美梦成真了,我要怎么说才好呢?你没有办法体会,我也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我幼年时也收到过‘圣诞老公公’的玩具,中学时也成功追求到心仪的女生,我想我可以体会。”世允轻声笑。
“是的,就是这样,感谢老天,你可以知道,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
“好了,我们不要在电话里头说个不停了好不好,我们见个面吧,为了庆祝一下成功,我们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世允提议。
“好啊好啊,日本菜?法国菜?还是泰国菜?我请我请!”我激动。
“听说新开的一家日本餐厅不错。”
“那我们就去吃日本菜,”我问世允,“要不要喊上阿曼达?”
“阿曼达此刻已经在飞往法国的飞机上。”
“法国?她去法国干什么?”
“找她的馆长朋友,应该跟画廊的事有关吧。”
“她叫我自愧不如。”
“相信你与她会愉快地合作,好了,我现在开车子过来,十五分钟后校门口见。”
“好的。”
我特意换了嫂嫂替我买的香奈儿裙装去赴约。
世允见到我时,也不吝赞美:“本末,你穿裙子可比牛仔裤合适。”
我害羞地笑笑。
世允从车子里抱出一束鲜花递给我:“祝贺你成功,本末。”
“郁金香?”我看着他手里的花,惊讶万分,“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郁金香?”
“你说过想去参加郁金香花展的。”
我记起那通自己将他误以为是世杰的电话。“哦,是那样,”我接过郁金香冲他笑,“你还记得啊,记性真好。”
“是的,我当然记得,只要是施本末说的,我都会记得。”
这句有意无意的话,又使我羞涩地垂下脑袋。
“店家原要我挑白色的郁金香,但是我喜欢这束,红火花瓣镶着金边,好似燃烧的火焰一样。”
“它叫劳拉·泰琪。”我微笑地看着他。
“它的品种名吗?听上去像个人名。”世允指了指我怀里的郁金香,“有可能真是一个叫劳拉·泰琪的人培育出来的品种也说不定。”
我不客气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了,我们去吃饭了。”
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日本餐厅。
那里食材很是新鲜,刺身吃得我欲罢不能。
“不行,吃生鱼片没有清酒怎么可以?”我咕哝完,扬手喊了服务员点了一瓶清酒来。
“小心醉了。”世允只能喝他的荞麦茶。
“不是有你吗?”我替自己满上清酒,对他说,“我醉了就麻烦你把我扛回到宿舍里。”
“这么相信我?我可是男人。”世允话里有点危言耸听的意味。
我将清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瞬间充斥着我的整个口腔,我五官扭曲成一团:“没关系,反正我对你来说也不会是‘一个女人’。”
世允看着我不说话。
隔壁一桌是日本人,清一色男性,个个喝得有些上火。其中一个男人捧着酒杯身子晃晃悠悠,嘴里还念念有词。
“五月的磅礴大雨,覆盖了一切,除了那座长长的濑田桥。”世允手中转着茶杯轻声说。
“诗?”我问他。
“俳句,那个日本人嘴里念的俳句。”
“我知道,俳句是日本的古典短诗,由‘五-七-五’,共十七字音组成,要求严格,又受‘季语’的限制,”我佩服地看着他,“真了不起,你居然还能听得懂它。”
“曾经有个朋友极其喜欢它,稍微了解过。”世允淡淡笑。
“初恋?”我朝他挑挑眉。
“什么?”
“你的初恋喜欢俳句?”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初恋最难忘呀,我至今也还记得我初恋男友最爱的歌曲。”
“哦,是什么?”世允笑问我。
“california dreamin。”
“加州梦?”
“是的,加州梦,”我又喝杯清酒,“他也是一个帅气的加州男孩,皮肤被那里的阳光晒成了灰棕色,他每天会走过我的教室前,和他的伙伴们,有时他们聊篮球,有时他们聊橄榄球,有时会说起好看的电影,当然还有他们心仪的女孩子;他在校庆上唱了这首歌,当时HIGH翻全场。”
“你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是啊,我觉得他活力无限,热情似火,我觉得与他在一起一定每天都是艳阳高照。”
“那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他唱完这首歌的第二天就转学了,”我又替自己满了一杯酒,“可我当时还叫不出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年龄,更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可我就这样子莫名其妙地失恋了,为此,我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吓得马德琳给哥哥通了好几次电话。”
“马德琳?”
“不是马德琳蛋糕啦,她是我在美国的管家,虽然她的身材确实很像一块厚实的贝壳蛋糕。”
世允笑。
“好了,你呢,”我手托腮,问世允,“那你与你的初恋是怎么分手的呢?”
“我不知道,”世允朝我摊摊手,“好像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白他一眼:“徐志摩,我祝你早日找到你的陆小曼。”
世允大笑。
我们又天南地北聊了好一会儿。我喝得微醺,世允扶着我出去。
“你还OK吗?”到餐厅门口,世允问我。
我身子歪向一边:“OK,完全没有问题。”
我迎着风大步朝前走,世允跟在我身后。
我看见远处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探照灯忽明忽暗,听得音乐声此起彼伏、尖叫声接连不断。
我指着前方问世允:“世允哥,那里在干什么?”
世允眺望几眼:“好像是露天演唱会,台上还有乐队在表演。”
“走,我们也去看看。”我拉着世允小跑过去。
乐队在唱《红日》,台下观众听得热血沸腾。
我与世允挤进人群里。我遗憾地对世允说:“人好多,完全看不到。”
世允未作答,双手不由分说地环住我的腰际将我高高抱起。
他问我:“看见了吗?”
我笑着连连点头:“是的,看到了,很清楚。”
台上又在唱零点的《爱不爱我》。
我们疯狂地跟着一起唱。
无意中,我摸到了世允的脸庞,他的颧骨、他的咬肌、他的双唇,他的胡喳。
经过那些部位时,我的手心仿佛被电流击到,全身都在痉挛。
我低头俯看,世允也恰好抬头看着我。
他冲我微笑。
我的心脏骤然间越跳越猛,好似随时要从口腔中一跃而出一样。
我捂着胸口,深深吐纳,直至感觉周围的一切全都安静了下来,整个广场只剩我与他。
那一刻,我竟有种感觉——自己就是为了这一抹微笑而来的。
我失眠了,在宿舍的床上翻腾来翻腾去。
要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满脑子都是许世允抱着我看演唱会的情景:他宽大的手掌,厚实的肩膀,俊美的轮廓,还有我的指尖划过的嘴唇与胡喳。
要是被这张性感的唇亲吻……
要是自己的皮肤在那样的胡喳上摩挲……
哦,上帝!
要疯了,要疯了!我一跃而起,双手猛拍自己的脸庞:“清醒点,施本末。”
我罩件开衫起身出去。
客厅有乔乔摆放出来的画架。我铺了张白纸上去,取了油彩开始调色作画。
夜半三更,四周静得出奇。
英英挠着凌乱的头发,眼神迷离地踩着拖鞋出来上厕所。见了我,打着哈欠问:“灵感来了?”
我随口应一声。
英英上好厕所又回到房间休息。
我继续在完成我的“画稿”,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凌晨四点,倦意终于袭来,我和衣倒到客厅的沙发上直接睡着。
一觉醒来,我身上已盖上了一条毛毯,乔乔正站在我的画稿前观赏。
我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你醒了?”乔乔回头对我说,“我给你买了早饭来,先去吃一点。”
我抱着她的腰撒娇:“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怕自己会离不开你。”
乔乔笑着摸摸我脑袋:“好了,快去。”
我去房间换了身衣裳后跑到卫生间洗漱。
乔乔在客厅问我:“你画了什么?是背影,还是霓虹?”
“不知道,随便画画的。”我在刷牙,满嘴的泡沫。
我洗完脸出去,替自己倒了一杯纯水咕嘟咕嘟地喝下肚。
我开始吃乔乔替我买来的早餐,鸡蛋煎饼加芝麻豆浆。
乔乔看着我的画稿忽然吟起一首诗来:
“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身心安然/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停止对你的思念/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煎熬/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
“白日让我失魂落魄/夜里让我寝食难安/这样不停的煎熬/让我愁眉不展……
“白日的你,让我的目光牵引我的心/夜里的你,让无边的黑暗牵引我的思/白日,你虽然离我很远,但如阳光把我心田温暖/夜里,虽然我看不见你,但如星光照映我的世界/白日的牵挂,夜里的思念/让我骨销神散。”
“莎士比亚?”我看着乔乔揶揄,“乔乔,你能报考文学系了。”
乔乔指了指画:“不是你画里头的意思吗?”
“什么?”
“这幅画难道不是在述说满满的思念吗?”乔乔问我。
我一时无法回答,继续嚼着鸡蛋煎饼。
乔乔是懂我的,她看懂了我的画。
可我却又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办?自己的心思终究还是这么轻易就叫别人看穿了。
休息日,老赵来接我回家。
哥哥去北京参加会议,只有嫂嫂一人在家里。我回去时,她正捧着书籍坐在客厅里阅览。
我跑过去抱住她:“嫂嫂,你在看什么?”
嫂嫂笑着将书的封面给我看——《俳句的魅力》。
“呀,是俳句。”我抢过她手里的书翻阅起来,“原来嫂嫂也喜欢俳句?”
“还有谁也喜欢俳句啊?”嫂嫂笑着问我。
“哦,”我想了一想,“就是……一个朋友。”
“你的朋友圈谈达·芬奇的比较多吧。”嫂嫂眯着眼睛问我,“而你的这位朋友却喜欢俳句?”
我被人看穿了心思,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是嫂嫂你孤陋寡闻了,我的舍友还能背莎翁十四行诗的,美术院校的学生也兴趣广泛,多才多艺。”
“是吗?原来只是同学。”嫂嫂遗憾道。
“那你以为是谁?”我回头问嫂嫂。
“男朋友呀。”嫂嫂下巴顶在我的肩膀对我耳语,“不知不觉喜欢上一个人,莫名其妙将他的兴趣作为自己的兴趣,我曾经也为了我的男友,念完了巴菲特推崇的十本书呢。”
“原来哥哥喜欢巴菲特。”我笑起来。
不知为何,嫂嫂眼内有一丝稍纵即逝的黯淡。随后,她又明朗地笑起来:“何止巴菲特,你哥哥还喜欢本杰明·格雷厄姆、彼得·林奇、罗伯特·阿诺德……”
“哈哈,那你念了多少本书?”我笑着问她。
“是的,我念了很多,我已经记不清我念了多少了,你可以去看看你哥哥的书架,上头的图书我统统都念过。”
“可你喜欢这些吗?”
“我答不上来,反正恋爱就是这么奇怪,久而久之对方的喜好变成自己的喜好,对方的口味变成自己的口味,所以人们才常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连音容相貌也会变得越来越像。”
嫂嫂拍拍我大腿:“好了,不说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得去看看宝林中午弄了些什么菜,她昨天的‘创意菜’吃得我胃疼,今天我得盯着她了。”
我笑着应一声。
嫂子去了厨房,我一人静坐在客厅。
所以,我又恋爱了吗?
我思索揣摩。
院里有片树叶从枝头飘落。我抬头望去,落地玻璃窗上映出我端坐的身影。
今日,我又穿上了裙装。
我记得许世允曾对我说,我穿裙装比较好看。
我与世杰一起去新华书店挑选油画颜料。
世杰问我:“你觉得温莎牛顿好还是老荷兰好?”
我答:“我一直用老荷兰,温莎的白,干后发黄得厉害。”
世杰即刻取了几盒老荷兰捧在手里。
我们转向油画书籍。
世杰取了本《中国近代油画鉴赏》翻阅,我替他拿着刚刚选好的颜料。
我提了提勇气,趁机问他:“世杰,你哥哥没有结婚,难道也没有女朋友吗?”
世杰看书看得入迷,漫不经心地说:“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你想要给他介绍对象吗?”
“哦……那个……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一直单身。”我将颜料放到一边,随意拿了本书佯装翻阅。
世杰答:“他上大学时,是有过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本打算是要订婚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哥哥却与她分手了,那时我也在美国读书,也只是偶尔听父母说起一星半点的,也不是全部,后来我们家中变故,生意失败,我们兄弟两个险些连饭都吃不上,更没空来理这种闲事了。”
“那他后来也没有再找过?”
“我记忆中没有,不过……”世杰取了另一本书籍问我,“你说《油画技巧》好还是《油画工作室》好?”
我答:“《油画工作室》。”
世杰取了《油画工作室》:“好了,今天算是满载而归了。”捧着颜料与书籍朝收银台走去。
我跟在身后,试图继续刚才那个话题:“‘不过’,‘不过’什么?”
“什么‘不过’什么?”世杰秒忘。
“你说你哥哥一直没有找女朋友,不过……”我提醒他。
世杰反而盯着我看了又看。
我生怕他看出端倪,“非常镇定”地回他:“你干吗这样子盯着我看?”
“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忽然对我哥哥这么有兴趣,莫非……”世杰欲言又止。
我吞了吞唾沫,屏息而待。
“莫非你真想要给他介绍对象?”
神经大条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说是不是?”世杰神气活现地跟我确认。
“竟被你发现了,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着实松下一口气。
世杰自信满满:“那当然,我可是142分得主。”
“那是什么东西?”
“IQ测试啊。”
“哦。”
神经大条再次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你告诉我想要怎么样的嫂嫂?”我顺着世杰的思路问。
“我劝你不要伤神费力了啦。”世杰将书籍与颜料放上收银台。
“什么意思?”
“我哥哥这么优秀,身边怎么会缺女人嘛。”
我听懂了。
世杰付完账,提着塑料袋离开,我闷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本末,我们一起去喝杯饮料好不好?”世杰问我。
“不好,”我硬生生地回,“我要回学校了。”
世杰用无辜的眼神盯着我看:“大小姐,你怎么了?刚刚还晴空万里,怎么一下就乌云密布了?”
我不理他,走到街口扬手拦下的士就走。
世杰在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喊:“本末,本末,本末……”
男青年司机竟也来揶揄我:“小姑娘,跟男朋友闹矛盾了?”
我看看副驾驶座前的服务卡。“0672314,”我恶狠狠地朝后视镜里瞪着他看,“你公司叫你来打听客户的隐私来了吗?”
男司机色变,乖乖闭嘴,一言不发。
到学校门口,我扔给司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后,推门下车。
司机按下车窗在里头喊:“喂,找零,你的找零!”
我没有理睬,事实上,我此刻没有心情理睬任何人。
我独自回到宿舍,垂头丧气地爬着楼梯。
在转弯口,我撞到一名妇人,她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提了普拉达的手提袋,戴副黑框眼镜,头发盘起,不苟言笑再加犀利的眼神,叫我想起灭绝师太。
我向她道歉,她没有理睬,继续朝下走。
我又听得楼上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这声音好似乔乔?
我疾步上楼,小跑到寝室。
客厅门敞开,乔乔正坐在客厅哭成泪人模样。
“乔乔,你怎么了?”我快步走到她面前心急如焚地问道。
乔乔起身抱住我,哭声渐凶。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静地等她发泄完情绪。
乔乔一言不发地坐着,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我替她倒杯水,乔乔不接,我将茶杯放到茶几上。
“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我坐到乔乔身边轻声细语地问。
“我妈妈来了,”乔乔终于对我开口,“不知怎么知道了我与辜思源的事,她今日过来朝我大发雷霆,并责令我同他马上分手。”
我想起在拐角遇上的“灭绝师太”。“你就为这事哭?”我尽可能轻松地对乔乔说,“全天下的父母均对儿女找的男朋友与女朋友有意见的啦。”
“本末,那是你不了解我的母亲。”乔乔语气中透满了无奈与恐惧。
“但是我知道,所有母亲都深爱自己的子女。”我拉她起来,“好了,不要为了这点小事闷闷不乐了好不好?”
乔乔垂眸一言不发。
我拉着她走:“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我肯定地告诉你,过了今天你会发现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
乔乔一脸怀疑地抬头看着我。
“走,现在跟我去个地方,我保证你的心情会瞬间变好哦。”
我背上背包,拉着乔乔下了楼,在学校附近的哈根达斯,我点了一份冰激凌火锅与两杯祁门红茶。
我对乔乔说:“心情不好时,一定要吃些冰淇淋与巧克力,老早有实验证明了,人类吃甜食后可以使大脑分泌更多的多巴胺与羟色胺,而这些元素正是我们快乐的源泉。”
我替乔乔取了一颗抹茶冰激凌放在热巧克力浓浆里滚了一圈。“来,你快些尝尝看。”
乔乔接过冰激凌热泪盈眶地盯着我看。
“你在担心身材吗?”我故意毫无边际地说,“哎呀,吃完这顿节食三天不就结了。”
乔乔破涕为笑,我也终于放下心来。
“冰激凌外边裹着的巧克力变硬了。”乔乔开始品尝。
“冰与火交融后的神秘口感,是不是很赞?”
乔乔竖着大拇指。我笑,这才对着那一桌甜食大快朵颐起来。
我和乔乔散步回去,乔乔说读美院令她觉得最愉快的事,就是与我和英英相遇,她真挚地希望这段友情可以永永远远下去。
“只要我们活着,当然会这样。”我拍着胸脯保证,乔乔笑。
近十一月,天渐有凉意,秋风一起,梧桐树叶纷纷坠落。
前方有环卫工人在清扫。
我倒认为这种天大可以不扫的,让坠落的梧桐树叶堆成一块金黄色的地毯,相信也别有一番味道。
咦,等等,这是谁对我说的话?
“本末,本末,快看。”乔乔的尖叫声,打乱了我的思绪。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刚刚在清扫大街的环卫女工已倒在了地上。
我与乔乔奔跑过去,我随即拨打了120。
十分钟后,120赶到,护工提着担架抬女工上救护车。
我看清了这张脸,不知为何,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却叫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放心不下,一起随救护车跟去医院。
到医院,医生争分夺秒地做检查,开展治疗;护士也通过患者的手机联系到了她的家人;乔乔去挂号处垫付了医药费;我在病房口焦急地等待。
乔乔回来问我:“怎么样?”
我朝病房里头努努嘴:“还在继续做检查。”
二十分钟后,医生出来,解下白口罩对我们说:“估计是低血糖,没有什么大碍,平日里注意休息,不要叫你们的母亲太操劳,回家好生养着,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回去了。”
我与乔乔松下一口气,又面面相觑。
旁边的护士提醒医生:“这两位只是见义勇为的好心人,不是她子女,她的女儿正在赶来的路上。”
医生如梦初醒:“哦,那抱歉了,我看两位都是圆圆脸,圆圆鼻,粗粗一看还真有几分相像。”
我与乔乔齐笑。
医生与护士离开,我将自己钱包里所剩的几百块钱放在了病床头的茶几上,并嘱咐了查房护士好生照看。
乔乔与我正准备离开时,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然后,我们看见英英出现在门口,满是焦虑不安的样子。
“英英?”乔乔看看英英,再看看病床上的环卫女工,非常惊讶,“这位阿姨就是你妈妈啊!”
英英未说话,径直走了进来。“感谢你们。”她面无表情地对我们说。
“英英,医生说阿姨只是低血糖没有大碍,回去好好休息就……”
“好了,”未等乔乔说话,英英打断她,“好了,我知道了,如果不明白我会与医生联系,现在我来了,你们去忙你们的吧。”
乔乔莫名奇妙地盯着英英看:“英英,你怎……”
我看看英英,也打断乔乔:“好了,乔乔,我们先回去好了,这里有英英不碍事的。”
我拉着乔乔走。路上乔乔对英英的反应很不理解,她茫然地问我:“本末,英英怎么了?”
我耸耸肩:“我怎会知道呢?”
两周后,英英母亲带着她亲手做的米糕来宿舍特意感谢我们。
我与乔乔受宠若惊。
“英英说了这次救我命的是她的室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来感谢的,只有带点米糕过来。”英英母亲和蔼慈祥地笑。
“阿姨,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最喜欢吃这个东西了。”乔乔不掩欢喜。
英英继续坐在一边玩着手机。
“喜欢就好,”英英母亲笑着起身准备离开,“好了,我还得干活,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恰巧,隔壁米娜过来串门子:“本末,借你的老荷兰用一下。”
我从房内取出颜料给她。
米娜问乔乔:“乔乔你在吃什么?”
乔乔极力推荐:“英英妈妈做的米糕,味道一级棒,快过来尝尝。”
米娜朝身边穿着环卫工人服装的妇人看了又看。
英英母亲害羞地讲:“好了,你们吃,我先走了。”
我们与她告别,乔乔大力挥着手。
我听见米娜这么问英英:“英英,你妈是扫大街的啊?”
乔乔估计又是暂时自主性失聪,因为她依旧沉醉在美味的米糕里。我却看到英英一手握拳,一声不吭埋在沙发里,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无法看清她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米娜转身离开,第二天,英英母亲的职业传遍了整个美院,然后还有这样的议论:
“她家境不好还住公寓楼,装什么啊?”
“我只想知道她的那些包是哪里来的?”
“男人给的咯,睡一晚换来一个包也值得呀。”
“难怪她的男友一打一打地换。”
“呵呵,虚荣。”
乔乔听了气不过,上去与她们翻脸,那些人悻悻而走。
我安慰英英:“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胡说八道吧,我们也没有少一块肉,不要放在心上。”
“就是就是。”乔乔也走过来。
英英不领情,硬生生推开我们,小跑离开。
她想逃离的何止流言蜚语,她所不能忍受的或许不止这些说三道四。
那一夜,英英喝得烂醉,由她男友扶着回来。
我到校门口去接她,将她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扛着她走。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我说:“我们的出生不能选,我们的父母不能选,我们过的日子是不是也不能选?人活着真他妈累,操蛋的人生……”
我无言。
你或许不会相信,一周后另一个人也跟我说了相同的话。
是乔乔。
在一个暴雨的夜。
她打电话给我,哭哭啼啼地问我是不是可以出来,她在家和广场等我。
是夜半,我怕惊扰了哥哥与嫂嫂,于是偷偷下楼叫醒了老赵赶过去。
只见乔乔伞也不打,全身淋在雨里头。我慌了,撑着伞跑过去,我问:“乔乔,发生了什么事?”
乔乔扑到我怀里失声痛哭:“本末,思源要跟我分手。本末,我说过我妈妈不会善罢甘休的,同学说见到思源与一个面目可憎的妇女一起喝了下午茶,一定是我妈妈……我妈妈去找过他了,一定是她使了什么花招才让思源与我分手的……”
我拥紧她:“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跟这种人分手才对。没主见,没魄力,没胆量!你要这种男人干什么?”
“不,本末,我是不能离开他的。”乔乔推开我嘶吼。
“这个世界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我撑着伞上前一步。
“本末,我不能没有思源。”乔乔掩面。
“乔乔,清醒一点,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不,不行,思源不行,本末,唯独思源不可以。”
“为什么思源不可以?”我问乔乔,“辜思源有什么好的?”
“本末,我……我怀孕了。”
“什么?”我耳内嗡一声。
“我怀了辜思源的孩子。”乔乔瘫倒在地上,“本末,我好累,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为什么人活着要这么累……为什么……”
我丢下雨伞,拥着乔乔的身子蹲下。
我俩就这样淋在雨里头,任雨水似皮鞭一样抽打在我们身上。而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这场雨好像要将人间那一层瑰丽的妆容统统冲刷而去,只留下她的本来面目,狰狞,残忍,挣扎,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