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院

我的室友陆陆续续地到来。

她们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更巧的是,二人居然都是叠字名,一个叫洛英英,“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英英”;一个叫梁乔乔,不知为何,我没有想到“铜雀春深锁二乔”,而是想到那个因遭丈夫背叛而自缢身亡的蝴蝶夫人乔乔桑。

英英一踏进门,便像是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一般,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乔乔见了我,只是客气地微微笑了笑。

一个瘦瘦小小女佣模样的人替英英打理着一切,而她则与男友在阳台聊得火热。乔乔却自己整理房间,书桌上的东西摆放得极其整齐,又将学校里的被套、床单一一退下,换上了自己的床上三件套。

她们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一个似骄阳,一个像明月;一个是株奔放的红蔷薇,一个是朵含蓄的白茉莉。

好像我成了最没有特点的一个。套用我哥哥的话来说:“我的妹妹,除了那个名字叫人记忆犹新,其余统统不足为道。”

而我的年龄也是三人中最大的。乔乔十八岁。英英十九岁。而我,因在上高中之前多念了一年语言学校的缘故,已经二十岁了。

二十岁,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岁。

开学几天后,班主任召集大家在教室里开班级集体会议。

他在台上发言,先是欢迎,再则勉励,免不了的豪言壮语,但多半是陈词滥调,估计大家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当然,比起那些有的没的,选举班长这事显然重要得多。方式很简单,有两位候选人,各自发言拉票,全班投票选举,票多者胜出。候选人均是男生。

第一位上台的叫辜思源,个子瘦瘦小小,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学霸。

他捧着几页A4文稿上去,说是自己花了半日的时间认真书写完成,里面从个人成就谈到了人生理想,又有说自己从小学开始直至高中均是“班长”,“工作”经验丰富,所以有信心与能力担任好这个职务,希望大家给他一个机会。

另一个上台的是冯军,身材高挑,阳光帅气,他的演说就简洁得多,他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班级服务是无限的,他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班级服务之中去。他愿意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同学与老师笑作一团。

显然,他比较有感染力。

可开始投票时,许世杰依旧将票投给了辜思源。

我不明,轻声问他:“为什么不选‘冯雷锋’,他能说会道,口才极佳,极其富有感染力。”

世杰回答:“我保证,当他赖在床上,不肯起床,竟还要托你去完成课堂考勤时,你一定会痛恨这张嘴。”

成长以后,想必大家都会慢慢懂得,“自己喜不喜欢”与“自己适不适合”完全是两回事情。

我也投了辜思源一票。

投票揭晓,辜思源毫无悬念成为班长。他又激动地上台发表了当选感言。

班级会议结束,各自散去。许世杰没有住宿舍,他与我告别,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英英忙里偷闲,又与她的男友约会去了。临走时,乔乔再次提醒她宿舍的门禁时间,要她速去速回。

我与乔乔一起慢慢溜达着回公寓。路上,乔乔问我将刚刚那一票投给了谁?我说我投给了辜思源。

我问她投给了谁?乔乔正要回答,我们身边忽然有两位男生疾步走过,边走还边在讨论刚才的班长竞选。

“果真是那个书呆子获选了。”其中一个说。

“哈哈,随便他,”另一个兴奋地讲,“话说回来,刚刚我的那一大串是不是很有魅力?”

“绝对迷倒众人。”

“包括金雅意?”

“你的目标是她呀?我倒觉得洛英英才是美人。”

是冯军与季平。他们继续朝前走,随即消失在了黑暗里。

乔乔对我说:“我也选了辜思源。”

我看着刚刚远去的两个背影,心想:群众的眼睛果真是雪亮的。

回到公寓,乔乔先去洗漱,我给哥哥发了短信汇报了今日行程后,忽觉一阵困倦。一闭上眼,竟在床上就这么睡着了。

醒来时,乔乔已经入睡,英英也已经回来。

我捧着睡衣走出去,看见英英只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蕾丝内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双手替自己擦着身体乳。

我有些不好意思。

英英白我一眼,大大方方地说:“都是女人,矫情什么。”

“哦,我倒是不矫情,”我咳嗽了一声,指了指窗外,“对面男生宿舍的灯还亮着,不知道他们矫不矫情。”

英英别过脸去看,远远都能瞧见黑影在闪动,惊叫一声“哎呀妈呀”,抱着她的海蓝之迷身体乳跑进了房里。

我笑弯了腰。

宿舍管理员过来敲门提醒:“1102,离熄灯时间还有10分钟。”

我连忙钻进浴室洗洗刷刷,抓紧时间休息。

两天后周末,我回到家里,哥哥问我开学一周发生了什么趣事?

我答:“多得去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讲不完。”

嫂嫂看着哥哥说:“一切还很新鲜,恐怕本末会觉得去食堂排队吃个饭也是可说上半天的趣事。”

我笑着点着头。

哥哥又来泼冷水:“你看好了,不出几日,她一定又开始怀念,有人将饭菜送到嘴边的日子。”

哼,等着瞧!我朝他做鬼脸。

哥哥笑着取了杂志来看。“本末,下午跟嫂嫂一起去挑身礼服,今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外头吃饭。”

听到这句,我又气馁地倒在沙发里,大声疾呼:“什么,又要去演戏?!”

“这回是你蒋伯伯生日。”嫂嫂说。

“哪个蒋伯伯?我不认识姓蒋的!”我大力地摇头。

“你不记得幼时他曾抱过你,也该记得你将他拍卖而得的古董三秋杯打碎的事情。”哥哥在一边数落我。

“那年我才三岁,我能懂什么?”我委屈。

“你今年二十岁,也什么都不懂?”哥哥拉长了脸。

“好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我认输。

我参加过多次这种晚宴,发现这里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人情世故”的表演大师。唉,这场宴会,恐怕又要叫我笑到面部肌肉抽筋了。

嫂子替我选了香奈儿的黑色抹胸乌纱小礼服,配了一双白色羊皮浅口鞋,头发拢起,又细心地给我戴上了珍珠发箍。

哥哥很满意,夸我这身打扮就有了淑女的模样。

他一心想要我成为淑女。

他喜欢淑女。他最爱的女人——我的嫂嫂顾曼芝,就是一名典型的淑女。

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唉,这副样子,根本不是我啊!

我们正准备出发去蒋宅时,嫂子接到了一通电话。挂断后,她沉下了面孔。

哥哥问:“怎么了?”

嫂子说:“用人来电话,我妈妈昨晚肚子痛,一夜没睡,我得回去看看。”

“我给老蒋去个电话,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哥哥总是将嫂子放在首位。

“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你与本末去老蒋的生日会,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老蒋已经三请四请了,你再不出席,人家哪里还有面子。”

嫂子上楼匆匆换下礼服,穿了便装下来。

“让老赵送你去吧。我开车带本末去宴会。”哥哥对嫂嫂说。

“还是我自己开车吧,”嫂嫂换上了平底鞋,吻了吻哥哥脸颊,“拥有劳斯莱斯车子的人,是不可以自己开车门的。”

哥哥被她逗得发笑,亲昵地捏捏嫂子脸颊。然后站在门口,目送她开着车子离开。

“好了,我们也走了。”哥哥推了推我臂膀。

“哥哥,你们两个完全将我当作透明人哪。”我双手交叉在胸前,朝他努嘴。

哥哥又笑了:“你迟早也会遇上那个人的,到那时,你会认为世上他才最重要,如果我不允,你肯定还会不惜与我翻脸。”

“不,不可能,”我笃定地说,“无论何时,对我来说,哥哥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哥哥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摸着我头顶,好似在笑我“少年不知愁滋味”。

我挽着哥哥的手臂进入会场,蒋伯伯快步迎了上来。

“本然,你终于到了!”蒋伯伯与我哥哥拥抱一下,随后,他又看看我,“这位是本末吧?多年不见,竟已长得这般如花似玉了!”

哥哥笑着推推我:“本末,快招呼人。”

我礼貌地欠欠身:“蒋伯伯好。”

“好,好。”老蒋频频点头,又转过脸问哥哥:“曼芝呢?曼芝怎么没有来?”

“临行前,用人来电话,说丈母娘身体不舒服,曼芝不得不赶回去。她让我向您转达歉意。”

“唉,人老后,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曼芝是个孝顺女儿。”老蒋很体谅。

老蒋与哥哥一起去见其他老朋友。我取了一杯香槟站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衣香鬓影、济济一堂。老蒋的九层大蛋糕摆在大厅中央。左边一撮人在谈论股市,右边的一撮人在聊最近的合约,前一堆的女人在聊谁家的公子,后一边的男人在谈论女子的身材。他们借着这场生日会,各自来干各自的事,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有个男青年过来朝我欠欠身:“这位玲珑可爱的小姐,稍后可否请你跳支舞?”

我笑着拒绝。

男青年回去,他的男性伙伴嘲笑他这一遭的败走麦城。

我吁口浊气,捧着香槟走到露台。头上星光熠熠,四周空气清新,不知比里头舒服多少倍。

露台一侧还摆有一只铁艺秋千。我坐到秋千架上微微荡起了秋千。秋千咯吱咯吱地响。

我喝口香槟,望着明月,不禁吟唱起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是‘多情’还是‘无情’?”

正神驰意飞间,有个熟悉的男声问我。

我蓦地抬头,居然是许世允站在自己面前。“世允哥,你怎么在这里?”

世允坐到我身边:“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难道不喜欢里头的场合?”

我朝里又望了望。“不,没有。我……不可以讨厌这种场合的。”

“不可以讨厌?”世允不解地看着我。

我喝口香槟对他说:“搞不好我未来的夫婿就是他们其中一个。”

世允笑出声。

“嘿,你不要笑,”我对他说,“这不是笑话,这是有很多事实根据与案例榜样的,我哥哥与嫂嫂就是在一场这样的派对上认识的。”

“哦?”

“是的,后来他们结婚了。”

“父母之命?”

“他们比较幸运,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是的,是一见钟情,你不要怀疑这种事情,世上真有这种情感的。”

“我不太相信,”世允淡淡地笑了笑,“我认识一对情侣,他们相恋了五年,最后依旧形同陌路。”

“世上大抵没有完美的爱,要不燃烧,要不持久,两者不可共存,能够和平分手,已够幸运。”

“听上去,你像个爱情专家。”世允嘲笑我。

“不,不是我说的,”我朝他摊摊手,“是亦舒女士说的。”

世允往后靠一靠,继续说他的故事:“后来那个女人结婚了,可新郎却不是我那位朋友。”

“因为女人觉得同他结婚的男人才更爱她。”

世允不说话,良久,他问我:“像你哥哥爱你的嫂嫂?”

“是,当然,你一定不知道我哥哥有多疼爱我嫂嫂,他们结婚五年,每年的情人节,我哥哥依旧会特意去定制钻石项链送到她的枕边,你说浪不浪漫?”我羡慕地说。

“卡地亚还是蒂凡尼?”世允问。

“是卡地亚,你知道的,绝大多数女性都喜欢卡地亚,”我耸耸肩,“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它。”

“噢,那你喜欢什么?”

“辜青斯基。”

“辜青斯基?”

“波兰古老的珠宝品牌,它的客户主要是皇室和贵族,可是,这个集团后来被收购了,所以,它的珠宝只能在拍卖行才能看见。”我对世允说。

世允隔着玻璃窗看看里头,说:“今晚你嫂嫂没有来吗?我只看见你与你哥哥进来。”

“你似乎对他们很有兴趣?”我煞有其事地问他。

“我只是想请教一下他们,‘一见钟情婚姻’的保险秘籍是什么?”世允说,“因为我估计,我未来的新娘搞不好也会是在派对上认识的。”

我笑到肚子痛:“我嫂嫂今日娘家有事才没有来出席,但是我会将你的提议跟他们说一说,看他们是不是有兴致来出这么一本书。”

世允跟着我笑。

有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推开玻璃门走到了我们面前:“许经理,可否借一步说话?”

世允站起身,与他走到暗处。

我依稀听见两人的对话。

“……那个案子,有劳许经理费心了。”

“听说你的案子还在初审阶段,相信我们那些投资人会好好考虑贵公司的计划,而后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官方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男子垂头丧气地离开。

我放下香槟,起身走到世允面前。“我看他一副要向你借钱的模样。”

“是的,他是要向我借钱,”世允双手插在裤袋里,“而且金额还不小。”

“你做风投?”我猜测他的职业。

“你很聪明。”

“哪家公司?”

世允取出名片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默念一遍:鼎盛亚洲CEO——许世允。

鼎盛亚洲!中国排名前十位的风险投资公司。我虽然对这些漠不关心,可哥哥是国内金融圈里的风云人物,我也时常在他的要求下出入他们的场合,耳濡目染下,自然也有所耳闻。

我当然猜到这两兄弟家境殷实,但想不到,许世允竟是这样一位天之骄子。

“真是失敬了。那我可以找你借钱吗?”我揶揄。

“你也要开公司?”世允笑着问。

“呃……”这倒把我问住了,我想了想说,“我想经营一家画廊,里头全卖自己的油画。”

“你的梦想?”

“是的,我的梦想,梦想一定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调皮地看着他,“你说是不是?”

世允又笑出声。

有用人过来传话:“许先生,蒋先生请你过去一下。”

他点点头,转身与我告别。

我笑着跟他挥手,看着他走进会场后,又坐上了秋千架。

我将刚刚剩下的那一点香槟一饮而尽。

香槟是“酒中之王”,它与快乐、欢笑同义。我在想:它里头除了葡萄酒与二氧化碳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元素?比如能使人觉得愉悦的多巴胺与羟色胺。不然为何我会觉得此刻幸福满溢、心旷神怡呢?

我又向里望了望,许世允不见了,却看见哥哥在向我招手。

唉,我只好踩着高跟鞋,提着晚礼服的裙裾,挤出一脸淑女的笑容走回大厅。一路高跟鞋搞得我脚板发涨,疼痛不堪。刚才的幸福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可见,所有的美丽均要付出代价。

我一瘸一拐地在校园里走着,世杰跑过来搀扶我。“你去哪里翻山越岭了,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宴会,”我懊丧地回答,“就踩着高跟鞋参加了一场宴会,我的老天,要不是有你哥哥坐着陪我聊天,我估计我的脚会彻底残废。”

我拒绝了他的搀扶,继续一瘸一拐朝前走。

“我哥哥?你说你也参加了上周六的宴会?”世杰愕然。

我点点头:“是,就是那场该死的宴会。”

“咦,那为什么哥哥没有跟我提起遇到你的事情?”世杰喃喃自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为什么要跟你提起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我笑。

世杰停下步子依旧在思索。

我坐到了校门口的石凳上向世杰求救:“我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去替我买过来。”

世杰点头,独自跑去了校外的奶茶铺替我去买饮品。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校园门口人来人往。

在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里,一个中年环卫女工的身影引起我的注意,我看见她将一个玫红色的手提拎包递进门卫室:“师傅,麻烦借个地儿放一放,我女儿等下就会过来拿。”

保安好心肠,直接对她说:“现在是午休,你直接带进去好了。”

女环卫工忙摆手:“不了,还有几条街要扫呢。”

她向保安不住地道谢,瘦小的身子推着推车又走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世杰拎着三杯奶茶小跑回来:“港式不加糖。”

我回过神来:“哦,谢谢。”

世杰送我到宿舍楼下,我捧着奶茶上去休息。

乔乔正在练习速写。我拿一杯奶茶放到她面前:“许世杰请的。英英呢?”

“好像与男友一起去吃饭了。”乔乔答。

说曹操,曹操到。英英就在这时开门走了进来。

“呀,可巧了,刚还提到你。”乔乔探出脑袋朝客厅望去。

“说我什么?”英英将一个玫红色手提包放到茶几上。

“不,没什么,许世杰请喝奶茶。”我走出去,将奶茶递到她手里。

“呀,我们又借你光了。”英英接过奶茶轻笑。

乔乔看到茶几上的手提包:“英英,那是什么?”

“哦,我妈妈做了米糕,你们随便吃。”英英坐到沙发上喝起了奶茶。

“米糕?”乔乔兴奋地跑出来,“什么馅儿的?黑洋酥还是枣泥?我最爱吃米糕了。”

“不知道,你吃吃看。”英英答。

乔乔打开手提袋,扯了一块米糕吃起来:“呀,还热着呢,是黑洋酥啊,哇,美味。”

乔乔又扯了一块递给我,我接过。

“英英,你要不要?”乔乔问。

英英摇摇手:“你们吃,我最受不了这种又甜又糯的东西。”

“哈哈,那我们不客气了。”乔乔开始狼吞虎咽,“我最爱这种甜甜糯糯,可我妈妈手不巧,啥都不会。”

英英说:“你妈妈不一样,你妈是镇长,日理万机,不能浪费时间做这种事。”

乔乔苦着脸:“没什么好的,逢年过节都在忙,一个礼拜能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已经万幸了。”

英英笑笑,未回话。

米糕极其美味,我也不客气地吃了两大块。可是比起这些,那个玫红色的手提袋更能引起我的注意。

我忽然想起刚刚在校门口的那一幕。

莫非……我又转向英英。只见她穿着古驰当季连衣裙,背包是普拉达,高跟鞋是香奈儿,正用苹果6刷朋友圈。

我迅速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太多。

乔乔又递了一块米糕给我:“还有豆沙馅儿的。”

此时,楼下有男生在喊:“洛英英,我爱你!我爱你,洛英英!”

我与乔乔立马冲到阳台想看个究竟。英英依旧淡定地埋在沙发里玩着手机。

“这声音好像是季平,”乔乔努力朝下看,“好像还捧着花……哎呀,完全看不清楚,望远镜,得去拿望远镜过来看。”

季平依旧在楼下喊。凡是午休在宿舍的同学,不管男女统统已站到了阳台来看这场好戏。女同学在嘲笑,男同学在吹口哨。

乔乔问英英:“英英,任他这么喊吗?”

英英思索片刻,起身站起。她跑去卫生间接了一脸盆水,捧到阳台上,朝下泼去。

喊声戛然而止。季平一身的水,站在那儿傻了。

男生开始鼓掌,大喊:“女侠,女侠。”女生都笑弯了腰。

英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搞定”。

我与乔乔面面相觑。

英英提着普拉达再次出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上课了。”我与乔乔半天才回过神来,屁颠屁颠地跟上。

当然,我们宿舍可不止英英受欢迎,乔乔也不乏追求者。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那个班长辜思源,每堂课替乔乔留座位不算,还主动替乔乔去校图书馆借了各式各样的参考书籍来。

英英在一旁怂恿:“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乔乔羞红着脸,关上房门,索性将我们隔在外头。

看到这一幕,我就只能深深叹口气:“你们一个个成双成对,我却只有顾影自怜的份。”

英英讪笑:“你将你的许世杰放在哪里了?”

“许世杰?”我叫起来,“你怎么扯上他了?你们以为我与许世杰在一起?”

“难道不是?”英英反问我。

“怎么可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只是朋友好不好!”

英英一脸怀疑地盯着我。

我狠狠点头:“是的,只是君子之交!”

“君子?呵呵!”英英转身走了。

爱信不信!懒得跟你们解释了!我灌了自己一口水,拍了拍心口让自己冷静下来。英英“呵呵”得也不无道理。是啊,谁跟你一个女的论君子之交?那就是淑女之交?他当然不是淑女,我……好像也不是。

休息日,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嫂嫂体谅我,从不要用人来催我。

可今早,烦扰我的,却是一通接一通的电话。

我蒙住被子不理睬。对方也没有打算要放弃的意思。

我火气上来,从枕头下面取出我的手机,没好声好气地朝里头吼:“喂!”

“请问,是不是施本末小姐。”对方是个女生,声音听上去简洁有力。

“是,你哪位?”我依旧心情不畅。

“我是阿曼达,是许先生要我与你通电话。”

“许先生?哪个许,我不认识姓许的。”我只想睡觉。

“鼎盛亚洲的许先生。”

我吓得跳起来:“你说谁?”

“鼎盛亚洲的许世允先生。”阿曼达重复一遍。

我完全清醒了。

四十分钟后,我与阿曼达在翠华餐厅见面。她看上去英姿飒爽,一副干练的职业装扮,样子叫我想起古代的穆桂英。

“抱歉,施小姐,这么早打扰你,”阿曼达亲自替我斟茶水,“许先生特意交代我们,你学习任务繁重,不可在你学习时间打搅,我们只得选在休息日才打你电话。”

我双手接过茶水连连道谢。

阿曼达替自己也倒杯茶后,开口说:“施小姐,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是你的作品,你现存稿有几幅?我建议至少要准备五十幅以上,以便筛选,其次是文案,这一部分我来替你完成,场地许先生已替你选了几处作为候选,回头你再确认一遍。最后是运作模式,单独卖您的画,我们认为受众狭窄,经营风险性较高,不妨变成专门拍卖与展览新锐画家作品,外加艺术品收藏,你看怎么样?”阿曼达取出笔记本打开文字处理,“所有一切都必须全面细致,美国IDG投资百轩雅失败后,风投是否适合画廊一直备受争议,我相信那些风险评估师一定会千方百计寻理由给你差评,所以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阿曼达滔滔不绝,我却听得云里雾里。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不好意思,在此之前,您能告诉我,您究竟找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阿曼达停下敲打键盘的十指,抬头看看我:“施小姐想经营一间自己的画廊,正在寻求许先生进行投资,难道不是这样?”

我愣在原地半天。哦,上帝,他居然当真了!

“许世允呢?”我问阿曼达。我必须当面跟他谈。

“许先生此刻正在加拿大参加会议。”阿曼达问我,“施小姐是不是不满意我来替你处理这件事情?”

“不,不,没有,没有。”我忙摆手。

阿曼达继续看着键盘:“那请施小姐提供以下资料……”她开始不断地问问题,我只得绞尽脑汁地去回答。

她做事一板一眼,雷厉风行,我怎么去跟她解释这件事情?

我必须找许世允谈!

我找出了他给我的名片,拨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转移到秘书台,如需机主回电,请按1,如给机主留言,请按2……

我没有给过许世允我的电话。像我这样的陌生电话,是永远得不到机主的回电的。

可我必须跟他亲自谈!我按2,刚要说话,却又犹豫了。该怎么说?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接受?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了?或者我还没做好准备,真怕辜负了你的投资?一两句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事。

阿曼达一直看着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算了,我还是跟他当面说吧。

唉,认识许世允时间不长,我却常常被搞得方寸大乱。

“阿曼达,我有点事情要办,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那个……请问,许世允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她。

阿曼达答:“三天后。”

鼎盛亚洲在这个城市CBD区最具标志性的一座大厦里,很好找,可很不好进。我不出意外地被前台拦在大厅。她彬彬有礼地问我:“您找董事长?请问您是否提前做好了预约?”

我摇头。她捧出一本会客登记本放到我面前:“请您按照格式填写完后,先回家等待。我们会汇报董事长,如有需要会与你取得联系。”说完,她又开始做她的事情。

我对她说:“请你打个电话给他,说是施本末找他。”

她抬起头,还是那种职业化的彬彬有礼:“对不起,我们不可以直接致电董事长,只能按照公司的流程规定处理,请您谅解。”

我愣在原地。

是的,我算谁?区区一个“施本末”根本不值一提。

我是“凡客”,不是“上宾”。我必须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我低头看会客登记本。上头密密麻麻记录着被前台拦下的“不速之客”。有银行员工、保险推销员、股份公司职员……

我规规矩矩地将我的信息填上,将本子递给她。虽然我知道这没有什么用,她们会对我的来访熟视无睹,不太可能会将这种没有用的信息汇报给领导。成功拦下“骚扰者”,是她们的职责。

我带着深深的挫败感转身离开。

我的耳朵一向灵敏,走出几米了还能听到前台的两名女职员开始窃窃私语。

“这女生长得还不错啊,你说她会是干什么的?”

“红酒推销员?游艇销售?天晓得是谁,她总有自己的目的。”

“你猜她有几岁?哎,年轻到底好,皮肤好到无可挑剔,每日都不用上粉遮盖,晨起喷些玫瑰水就好。”

“啊,那又如何?‘年轻’又不是钻石可以恒久闪亮。”

“‘年轻’却是项链,可以戴着到处炫耀。”

“不过就是这么些年,一朝春尽红颜老,世间最留不住的就是青春。”

……

阿曼达捧着一摞A4纸约我出来见面。依旧在翠华,老位置。

那叠资料是她替我做的画廊经营方案,足足有四百多页。

我汗颜。

阿曼达喝口面前的荞麦茶,缓缓对我说:“即使时代飞速发展,我却依旧喜欢纸质文件,整理齐、装订好,再做个精美的封面,我认为这样是对读它人的尊重。”

一个人对事物的态度即是对她自己人生的态度。

阿曼达一定是苛刻的完美主义者,事事要求精益求精。这份计划,她肯定花了无数的心思与血汗。

我有愧于她。

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讲:“阿曼达,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必须要你知道一下,那晚,我只是跟世允哥开个玩笑,是的,玩笑,我是想经营画廊,但是不是现在,可是世允哥却当真了,为此他还特地联系了你……”

阿曼达两手交叉在胸前直直地盯着我看。

“对不起,阿曼达。”我由衷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会跟世允哥去说明白,这件事情,是我不好。”我不知该如何对阿曼达解释清楚,“我会尝试再去找他,我会跟他当面说清楚,到时……”

“你不必向我解释。”阿曼达打断了我的道歉,收好所有的资料,站起来离开。她忽然又站住,犹豫了一下,回头冷冷地对我说:“如果一个男人,而且是像他那样的男人,为了你的一句戏言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地来差遣我们,你不应该抱怨,而是应该偷笑。”

我双手握着玻璃杯说不出话来。什么意思?我是褒姒,世允哥是周幽王,我们这是在玩烽火戏诸侯吗?天啊!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

等我回过神来,阿曼达早就走远了。

“终日奔忙为了饥,才得饱食又思衣。冬穿绫罗夏穿纱,堂前缺少美貌妻。娶下三堂并四妾,又怕无官受人欺。四品三品嫌官小,又想面南做皇帝。一朝登了金銮殿,却慕神仙下象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有上天梯。若非此时大限到,上至九天还嫌低。”我烦闷地坐公车回学校,路上没来由地想起了民间流传的这首《不足诗》。我摇头苦笑,在阿曼达眼里我肯定就是那样的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永不知足。

一进公寓,就听见英英在阳台与她男友吵架。她冲着手机大叫:“好,分手,就这样分手!追求我的人门庭若市,你蛮横个屁,谁稀罕你!”

乔乔也在房间拿着电话与她母亲据理力争:“妈妈,我十八岁了,你不要总将我当成八岁孩童那样与我说话,我有我的思想,我的计划,我会安排我的人生,我上华高时,你说我错;我报艺术院校时,你说我错;我要住校,你也说我错……今后也一定是这样,我找的男友你也一定说我错;我寻的工作,你也一定说我错。总之我做的决定,统统都是错、错、错……”

英英挂上电话,冲出房间,跑下了楼。

乔乔也甩下话筒,将房门关得砰砰作响。

我身体埋进沙发里,吁出口长气。

这个九月,我们三人都有烦心的事。

这个九月,真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