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冬至

姓氏乔

讲一个朋友的故事。

我知道这口吻听起来很没出息,但我还是要讲讲他的故事。

暂且就叫他齐飞。

2010年的成都很冷,齐飞巴不得带着他父亲母亲全部移民到北方。

齐飞穿着防寒服窝在我家沙发里:“暖气一定是全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我抽掉他一支万宝路:“快滚去你的第二故乡,越远越好。”

齐飞的第二故乡在西安,2006年,这货跑去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就彻底背叛了他的出生地。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暖气,说到底,还是齐飞喜欢的姑娘在西安。

我见过那个姑娘,的确是齐飞喜欢的类型,细长条儿,瓜子脸,水灵的没有心事似的,我们叫她小冬至。

齐飞和小冬至在他俩大一的冬至认识,那年的齐飞很忧伤。

齐飞是这样形容的,那年冬至他晃荡在北方校园里,全他妈的是十块钱一碗的饺子,大家哈着白气儿吃得真高兴。唯独他的乡愁腾云驾雾,告诉他成都的冬至要喝白白的羊肉汤。

失魂落魄的他在游荡,迎面就遇上了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姑娘。

齐飞一股脑儿涌上一种亲切感,觉得这姑娘太他妈像羊肉汤了,怀着悲切之情就冲上去要了电话号码。

小冬至猝不及防,只回应了短短一声:“啊?”

齐飞也说不出长篇大论,热泪盈眶地握住小冬至的手:“电话号码,电话号码。”

小姑娘吓得不轻,把电话号码报给齐飞就溜了。

齐飞站在原地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然后跑去吃了碗饺子。

事后小冬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说当时就两个想法:第一,遇上一神经病;第二,还是一帅哥。

就这样,小冬至没抵过帅哥的诱惑,齐飞没抵过美食的暗示,两人勾搭上了。

有个成语写的很好——秀色可餐,人间最具吸引力的,不是秀色,便是可餐。

2007年初,齐飞和小冬至打入热恋阶段。

情深似海的他巴不得学校晚点放假,而坐标南方二流大学的我早已穿好羽绒服游荡在放了假的大街小巷。

赋闲的日子很是无聊,于是我提议要远赴西安审查他的恋爱业务。

齐飞求之不得,在电话那头对我歌功颂德,说我是铁血汉子真朋友。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克,阿克是为数不多盯着我和齐飞一路走来的朋友,必要时也算半个大哥。

他立马表态要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顺道还把机票钱给掏了,我觉得他妈的真划算。

到了西安,没看大雁塔,没看兵马俑,直接就冲去见齐飞和小冬至。

以为齐飞要大摆流水席宴请我们,没想到就在学校里找个了吃羊肉泡馍的小店。

我表示初次见面略拘谨,生怕给齐飞招来不好的印象。

我说:“哈罗姑娘,我是齐飞的死党。”

阿克说:“哈罗姑娘,我是齐飞的大哥。”

小冬至说:“干,这么客气,喝酒先。”

我震了一震,随后感到身旁的阿克也震了一震。

什么白色羽绒服,什么温暖的像羊肉汤,看来都是鬼扯,活生生一豪放派。

暗地里加一分。

酒局开得很顺利,轮轮都有新话题。

第一轮聊恋爱史。

齐飞滔滔不绝,把他和小冬至的相识相知全部叙述了一遍。

我们对着小冬至干杯,不错不错,祝百年好合。

第二轮聊哥们儿史。

我和阿克把齐飞从小到大那点儿破事儿全部翻了出来,骑车掉链子,暑假抄作业,拉屎不洗手,有什么说什么。

小冬至温柔体贴表示能理解,我们敬她一杯,弟妹好修养。

但是话题的第三轮就开展得不太顺利了,其实原本的方向是朝着展望未来发展的,但是在第二轮聊友情的时候,我一个激动,不小心抖出了齐飞从前追姑娘跳楼的事情,话题就偏离了航道。

小冬至嘴角一歪:“齐同学,原来你还是个苦情主儿啊?这茬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齐飞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去:“不苦情,不苦情,就是年少无知冲动妄为。你现在叫我跳楼我也跳。”

小冬至用指甲敲敲木桌子:“不着急,喝完酒咱们上天台。”

我把脖子绕了几圈就是没看齐飞,齐飞心里指不定把我骂到祖宗多少代了。

一顿好吃好喝后,齐飞屁颠屁颠跑去结账,我和阿克赶紧打哈哈说要去旅游景点转转。

阿克说:“看兵马俑,兵马俑多好看,壮观。”

小冬至说:“不急不急,一会儿给你看个更壮观的。”

我预感到事情不妙,忙说壮观有什么好看的,看芙蓉园,骚柔。

小冬至笑:“骚什么柔什么呀,齐飞就够骚柔的,一会儿我领你们去看齐飞怎么上天台。”

适时齐飞付完钱屁颠屁颠跑回来:“一会儿去哪儿?”

小冬至说:“天台。”

其实一个女人,适当有点狠劲儿是可爱的,但是像小冬至这种,狠过头了,就有点可怕。

我在心里给小冬至扣了两百分,然后默默地委屈地跟了过去。

齐飞学校附近有一栋特破的居民楼,是那种甚至破出了几分艺术范的那种破。

以前大概是哪个单位的职工楼,如今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基本人去楼空,留个房产证就等着拆迁了。

而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怕鬼的男人。

齐飞,也是一个怕鬼的男人。

已经晚上九、十点钟了,我们四个人站在小破楼的楼底下,提着一袋便利店的啤酒,踯躅不前。

小冬至拍拍齐飞的肩:“上呀,别怕,吓不死你。”

我腿都软了,一心只想往边儿上靠,抽出两百大洋,信誓旦旦道:“别上去了,吹凉风对身体不好,哥请你们吃烧烤。”

小冬至说:“行吧,你自个儿去买了带上来,我们仨先上去。谢谢你啊。”

我手心一凉,赶紧把票子揣回去:“其实烧烤也不好,上火。走,咱们一块儿上去吹吹风。”

于是小冬至领头,阿克垫后,我和齐飞拉着小手,战战兢兢地往上走。

楼梯上没灯,等我真正含泪走完这一段旅程的时候,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发誓,这种关头,小冬至就算是问我银行卡密码我都招。

天台上零星散着废铁垃圾,冬天的大风吹来一股子狗骚味儿,吹得我神经打了个卷儿。

我把羽绒服紧了紧,对面的小冬至点上一支烟。

风里明明灭灭的红火星美得像首歌,我忽然生出一种少年时代才有的哀愁与愤怒。

小冬至说讲讲吧,我还没听过齐飞的ex们呢。

我说既然来了肯定是要讲的,别急,唱首歌吧先。

齐飞和我相视一笑,读书的那个时代里,我们最喜欢朴树。

其实在我还胆大妄为的年代里,我、齐飞还有阿克是老爬天台上去玩儿的。

那时候我也不怕鬼,那时候我满腔都是对国家制度的愤怒和对未来的惆怅。

可忽然就有了朴树。

那种忽然像是春风一样,学校里莫名其妙地就流行起了他的歌。

有一天,我们坐在大风的天台上,齐飞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

“是的我看见四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

我想妈个鸡,竟然还有点儿好听。

然后齐飞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这回我不想了,我说:“妈个鸡。”

齐飞说:“二班的,老扎马尾辫的那个。”

阿克说:“哦哦哦,那个杨盼盼。”

齐飞脸上飞过一抹不难察觉的红霞:“就她,就她,哥的眼光怎么样?”

我明确表态:“不怎么样,气质略清高。”

齐飞说:“等着吧,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个细长条儿。”

是了,从始自终,齐飞就喜欢那一票的姑娘。

我们帮齐飞做计划,喜欢杨盼盼,首先要引起她的注意。

自此以后,我、阿克还有齐飞三个人就老爱在二班门口晃,杨盼盼的注意引没引起没多大把握,倒是认识了很多哥们儿,迅速和二班的男同学打成一片。

我点拨齐飞,这个时候就该适当出手了。

于是,我们找来了和我们玩得最好的二班男生姜安东,齐飞给他散了一根烟,特诚恳,看着他说:“哥们儿,我觉得你们班杨盼盼不错,怎么样,帮忙给搭个桥?”

姜安东没来得及把烟点上:“你喜欢杨盼盼?”

齐飞有点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微微点着头,姜安东把烟塞回齐飞手里:“她是我的,别跟我抢。”

我们三人愣在原地,然后看姜安东走进了风中。

出师不利。

我看着齐飞:“这口气能忍?”

阿克抢过那支被换回来的烟:“他能忍,我都不能。”

于是,我们叫上五湖四海的兄弟,莫名其妙地就去和姜安东干了一场架。

干架之前还下了战书,约定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公园。

气势汹汹的我们对着气势汹汹的他们,一上去先不打架,忙着理论。

我说:“姜安东,我们把你当哥们儿,但是你抢哥们儿喜欢的女人这就不对了。”

姜安东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个逻辑:“好像是我先喜欢杨盼盼的啊。”

我说:“可是我们先告诉你的啊。”

姜安东说:“靠,告诉了才叫喜欢啊。”

我说:“靠,喜欢就不能憋着。”

然后我听见齐飞说:“靠,老师来了,跑。”

一群人顿时做鸟兽散,我跟着齐飞、阿克躲进公园男厕所。

其实如今我想起来,那时候我果然还是很能强词夺理的,明明是姜安东先喜欢的杨盼盼,别人不帮我们忙,诚然也并不得罪,然而年少的我血气方刚,趾高气昂,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永远觉得这个世界对不起我。

但那次约架以后,或许是我点醒了姜安东,他深信不疑“喜欢就不能憋着”的道理,转头就向杨盼盼告白了。而齐飞还是个在情感世界里踯躅不前的窝囊废。

更不幸的是杨盼盼答应了,从此以后姜安东只用鼻子看人。

齐飞觉得很忧伤,他拉着我们上天台喝酒,再也不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这样的话了。

一时间,齐飞听懂了所有的情歌,看懂了所有的红尘,无限忧伤:“我要跳楼,脱离尘世苦海。”

我和阿克受到感染,觉得这是一个大事儿,真的害怕齐飞看破了红尘。

于是,我们极力劝慰他:“齐飞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满世界都是惆怅的齐飞站在西北风吹的天台,张开了双臂,他说:“也是,不跳了。老子总有一天会找个细长条儿。”

然后就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寻找。

这期间齐飞喜欢过无数女生,无一例外都是那种高白瘦的。但是也遭到了无数白眼,无数拒绝,反正齐飞就是很不幸运,他看上的所有姑娘,都不爱他。

齐飞心灰意冷,表示对爱情彻底失望,然后2006年结束高考,飞到西安上了大学。

故事就此打住。

我把这配合着齐飞的伴奏讲完后,小冬至已经抽掉小半包烟了。

她抽烟很厉害。

我以为等我讲完这一段青春她会笑的,然而小冬至却沉默地又抽起了烟。

我忍不住问她:“什么感想?”

小冬至说:“齐飞,你一辈子再也不会惆怅了。”

我笑,齐飞终于找到了他的细长条儿。

2010年,大四毕业,小冬至和齐飞分手。

齐飞穿一双白色阿迪回到成都,我去机场接他,顺便表扬一句鞋子挺好看的。

齐飞说:“哦,冬至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悄无声息地拿过行李箱,岔开话题。

听说小冬至去了克拉玛依,天远地远地,跑去做医生。

齐飞爸妈给他在成都安排好工作,体制内的,位置一步定到正处级,到时候再靠自己发展。

齐飞其实很痛苦,他们分开的那天泪如泉涌,他在西安给我打电话,他说小冬至转身离开的背影太落寞了,他说小冬至说“一切只是不够爱而已”。

我知道自此以后齐飞大概再也不会找细长条儿的姑娘了,姑娘的背影像一道伤疤烙在他的心上,说什么爱真的需要勇气,现实面前他们只能做低头行走的陌路人。

2010年的成都格外冷,冷得齐飞受不了。

齐飞工作很闲,每天来找我唠嗑。

说什么成都不好,气候潮湿,过于浮躁,食物太辣,他不喜欢。

我说:“得,你这个背叛故土的变动分子。”

齐飞说:“唉,惆怅啊,要去旅游。”

我们一核算假期,正好都有空档,立马心血来潮商量着去哪儿。

我说去泰国,看人妖姐姐。

齐飞嫌泰国太大众。

我说那去凤凰,文艺小清新。

齐飞嫌太骚柔。

我说那去长白山,够大气够苍茫。

齐飞摇头:“不,我们去克拉玛依。”

我大跌眼镜:“妈个鸡,一看就是想去见梦中情人的。”

我在屋子里又吵又跳,说:“当初你们断得了,怎么现在又放不下了。”

齐飞冷眼看着我,我表演失败,假期还是陪他坐上了去克拉玛依的火车。

然后整整三天,陪他在医院门口蹲点。

没等到穿着白大褂娉娉婷婷走出来的小冬至。

齐飞叹口气,和我走上回程的路途。

此行我就一个收获,克拉玛依还是挺好看的。

回成都已是隆冬,我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齐飞却开始躁动起来了,终于在回来后的一个星期给我打电话,说:“我辞职了。”

我在这头讶异万分。

“脑子进水了?”

齐飞说“:不,我要去克拉玛依。”

2014年年初,齐飞不远万里从克拉玛依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

彼时他和小冬至结婚刚过一年,他们婚礼时,我风尘仆仆赶去新疆,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伴郎,过瘾。

明信片的背后写着:“要离开克拉玛依啦,真舍不得这里的手抓羊肉啊。下个月我和冬至就回成都,后年去西安,以后就两头跑了。”

我笑,世间大概总是有双全的办法,谁也不辜负谁,重新走到了一起。

知道你已经看多了悲伤的故事,听多了伤感的情歌。可是这个世界上啊,总会有一个人在等着和你不期而遇。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跟你说“对不起我拒绝你的好意”,再也不跟你说“一切都是因为不够爱而已”,你却偏偏附会命运般地记住了每一个日光和月光里,她曾经流转你心间的身影。

那齐飞啊,祝你的爱情长命百岁,再无惆怅,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