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国意象:观鸟图

在上海的时候有一次去电视塔和金茂大厦,站在玻璃窗边以俯瞰的形式观察大地上的城市,河流,港口,猛地眼前一晃,闪电般地滑过的是小鸟的影子。黑色的羽翼,瞬间划过却像闪电,让我有点错愕。我以为这里离田野毕竟太远了,站在这个都市的最高的建筑物的屋顶,看着天空的鸟群,它们白色,红色,蓝色的羽毛带来的色彩冲击比我在陕南路看到的后现代油画还要新奇。鸟群们的存在与这个城市的历史成为救赎降临之前的暗示,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在天空盘旋,舞蹈,鸣叫,手伸进空气里,冰凉的气息仿佛从最古老的荒原进入我的呼吸。

我们在古代的祖先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当他们站在豫都或者濮阳,齐鲁,或者某个尚未被命名的城市里看着天空的鸟群的时候,他们的心是安宁的。身体和衣饰都纹丝不动,只有鸟语隔空传来,听闻到来自苍空的鸟语的祖先们抖抖衣襟上的尘土,表情是肃穆而安详的。在古朴的城市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它自然,平和的时间来计算和度过,只有飞鸟的到来,会然他们的回忆被唤醒。在最古老的时代里,人类的某些习性和身心特征都与鸟类有关。鸟类在时间和流水,大地之上不断的演化它的悲伤,孤独,在寂寥的宇宙中盘旋,飞升。

我在小学自然课本上以及上海的博物馆里见到过许多鸟类的标本,那些拉丁语已经汉字书写的铭牌和标示,是对鸟类这种梦幻般的物种的生命存在的描述。喜鹊,雄鹰,燕子,鸽子等等,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童年,我们在村庄或者城市里自由地奔跑,看到天空飞翔的小鸟,羽翼扑动,它的呼吸似乎就在我们的耳畔,这让我想到在古老的时代里,我们祖先的梦想之一就是飞翔。在仓颉的时代里,大河流域的子民们生命就是雄鹰般的壮阔与坚硬的气质。沉厚与凝重的流水之上,我们的祖先看到世界的倒影,鸟群从头顶掠过,带着重生的信念,这些年轻的精灵们却是有着古老亘久的灵魂。

我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上的鸟类,人们是如何思考它们的存在意义的。人类总是向往天空,渴望飞翔,从大地之上垂直飞升,那是道家的方式,徘徊在土地上的人类与鸟群的关系在围猎与驯化之外,那种野性与纯真的灵性则是村庄世界里才有的。而今当鸟类们飞越城市的时候,几乎是不愿过多停留,因为没有树木和流水供它们休憩。我们应该相信鸟类是灵性与神话时代的传统继承者,它们以飞翔的姿态掠过工业废墟,慌张的人群,而我们还是要面对繁重的所谓的缴费的心灵减压功课,以及工作,亲情与生死的观念。我们静坐在这个城市的顶层大楼上,面对着天空,思考生死与灵性的时候,孩子们尚需要你的照顾,启蒙,而鸟类如流云般来去,你的衣袖灌满清风的那一瞬间,你会觉得你是拥有翅膀的。

祖先们相信人类的心灵和生命都是可以飞升的,他们在稻谷,水草丰茂的地带寻找鸟类,而漫游五湖四海的道家的精神大师们则觉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就是找到一只仙鹤,然后飞升到无限的苍穹。粗布的衣袍在风中鼓荡着浩然的气息,大地上的祖先将双手举向天空,气流在指缝间流动,指甲里的尘埃已经被鸟语的密集频率震颤垂落。青色的眉目,紫竹色的修跑,黑色的衣衫,明金色的乐器如鸟的低鸣,呼啦着的鸟群扑腾着翅羽,巨大的声响在田野里是如此的响亮。若是在夜间听到这天宇的声音,你就能因此进入那古老悠久的梦境之中,与伏羲和我们的先祖相遇。

我在都市里一直都在研究这些古老的物种的神秘故事,从不会放过每一次飞鸟掠过我身边或者头顶的机会。我站在公交车的窗户边,深厚海浪般的人群拥挤过来,潮水般地席卷着,整个城市的节奏已经焦躁不堪,鸟们孤独地分散地穿进我的视线,我注视着这些精灵,观察着它们的神情和动作。我把每一次与鸟类的相遇当做与祖先们心灵对话的机会。就像我在乡下的时候,阳光下的池塘边,鸟类静静地啄食草籽,云彩悠缓地向院子的屋脊移动。这些鸟类与我们始祖的语言和心灵是有着同样的源流,在时光的流水之中,绵延永恒的生命秘密。

我在大地上行走的时候,我们的先祖在古老的时代里已经开始了对鸟类的观察,并把观察的结果记录到纸草,竹简,或者用红色,黑色的油墨刻画在陶罐上。有时候在某些出土的器皿上,你能看到那些直接被画出骨骼和翅羽的鸟,你想象不出它是处于睡眠还是呼吸,挣扎的状态,看不出生与死,它其实是获得了新生,在那个古老的时空的压力之下飞升了。你在生物实验室里接触到的那些标本盒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化石,都生动地记录了我们祖先的灵魂在获得本体的生命之前的飞翔之态。它是超越肉身和形式局限的,它的古老和神圣只有在你以一种膜拜的姿态观察它的时候才能察觉。它已经在古老的时间开始之前就获得了生命的涅槃,而今飞翔着呼啸着穿过我们的村庄和河流,城市,与我们擦肩而过,获得永生和涅槃。这才完成它的轮回和重生。我们的祖先将这鸟类的身体以神话的形式保留在我们这些后代的记忆深处,当你倍感痛苦的时候,这种力量会引导你度过绝境。因为这个危险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是如此的孤独和脆弱。

这种鸟类的生命力,在祖先的时代获得涅槃。在中国古代的荒原,它是无名的,就是大河浩荡的水域,岸边是油菜地以及稻谷,神话时代的鸟从屋脊上飞过,落在这个在人类视域中没有命名的土地上。凤凰(Chinese phoenix/phoenix),关于这只鸟的神秘意义和生命力,我们只能从神话时代的光芒里寻找。凤凰的存在,与远古的火,金色,轮回,流水般不息的生命,炽热的内在力量处于相生的亘关系之中。祖先们在他们的生活世界里与火焰,凤凰,大地上的各种元素之间建立起了维系生命延续的伟大传统,当我们在实验室里重新注视这些标本的奇特的时候,感触到的疼痛以及悲伤,它的起源就是在那小小的化石里。我们人类的感觉,飞翔的欲望,对生命不朽的渴望都与这苍老的翅膀扑闪的力量有关。这种古老的时代里诞生的却一直年轻的力量,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总是喜欢在游戏中扮演小鸟,或者学习飞人们的姿态,或者用羽毛和童话编制一个故事来满足内心的欲望与期待。

我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观察到的飞鸟,也包含那些被人类禁锢在铁丝笼里的鸟类。我不是以动物学家或者博物学者的身份来为它们归类,建立灵魂的档案,而是想进入这个古老物种的年轻激情这种。人类在工业时代制造了足够多的旅行工具,希望不断地提升速度,回到童年时代或者我们先祖站在大地上渴望飞翔的那种感觉。这种渴望被19世纪的哲学家们称作后工业时代的个体生存境遇。的确,我们是如此地渴望飞翔,甚至称作飞机被认为是值得骄傲的,这当然不仅仅是指奢侈消费带来的满足感,而是在潜在的意义上,我们在后工业时代的天空里,祖先灵魂隐匿的苍穹,开始了自我的飞翔,虽然这是一种很幼稚的行为,但这就是我们本能的渴望。那些象牙骨器上的双鸟纹的雕刻形象被画家们用工业化批量生产的釉彩涂抹在博物馆的墙壁上,究竟只是一种神话,还是一种可能的历史真实,你可以在我们最单纯的心灵里找到答案。

先祖们在古老的典籍里曾经描述过他们对飞翔的渴望,你可以认为在他们的内心,生命的原始深处就与这些鸟类有着一体相生的关系。比如你在自然课本上看到的那些始祖鸟,或者各种庞大而古怪种类繁多的鸟类。“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我们的祖先在《山海经》里开始描述他们在大地上观察鸟类的经验和想象。这是关于永生的希望和对人类存在的孤独感的追溯,在生命的源头,人与这飞翔的凤凰同样拥有飞升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在后现代的画家那里无论怎样的立体画,变形,都不会改变它无限绵延的灵性。

古代的人们有许多关于这种灵性的思考,在他们众多的观察鸟类活动的笔记和手札之中,我们能够获得他们当时的心情。

《左传昭公17年》:“我商祖少吴挚之立地,凤鸟适至,故纪于鸟师而鸟名。”

这就是古代人们在观察鸟类的时候写下的一些只言片语,在历史的文本之中这种记载源自对生命的无限敬重以及渴望。帝王们酷爱的花鸟画,尤其是那些华美而姿态瑰异的鸟,在奢侈与荒诞不经的政治行为之外,让人看到了人类始源精神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在工业时代的今天依旧存在,构成我们内心深沉而永不衰竭的伟大力量,成为对人性拯救的可能性之一。每一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最终飞升,能够回归天空,或者在他们孜孜不倦地搜罗花鸟画的时候,这个力量就是它的原动力。喜乐,欢悦,悲伤,愤怒时的甩衣袖,张开双臂,都保留着鸟类们的那种习性,因为帝王们总是渴望飞翔,在挂满仙鹤这种清虚而玄远的鸟类的图画的书房和寝宫里,他们的梦想和欲望总是彼此起伏。

历代中国皇宫里都有许多鸟类,这些鸟类名目繁多,史官的记载和知识似乎跟不上这种浩大而带有野心的搜罗。鸟类被喂养在宫廷里,皇帝和臣民们清闲的时候会来到花园里观看这些鸟类,或者干脆在自己的官袍上用高档的丝绣刺上华美的鸟类图案,这些图案在中国历代官员和皇帝的衣饰上你都能够看到。而作为政治后宫的三宫六院的首领的皇后,则是被称为某种暧昧的修辞,“凤仪”,皇后与“凤”的生命象征源自一种古人对大地上不断化生而不息传承的纯粹力量的敬畏和膜拜。那传说中的鸟类,部呈青色,颈部呈白色,喙部呈赤色,胸、背部呈黑色,趾、爪呈黄色,与不同官阶的臣民们构成了众生相。而风是古人心目中的瑞鸟,天下太平的象征,这种渴望的存在与世人们的乌托邦式的心念是契合的。

祖先们对这种鸟类的想象和记载,常常让我想起他们孤独地站在大地上的情景。祖先们或红袍紫襟,或黑袍白发,站在大地的中央,觉得自己就是站在天地的中心,九州的核心之地。他们站在这田野上,背着手,寂然而立,悠悠的苍空下仰望云彩,等待鸟群的飞过。那鸟是“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翱翔四海之外”的鸟类,它们的飞升不仅仅是一种形象,也是一种精神的演化。故人们站在大地上,四野八荒只有那头顶的鸟群,那飞过的鸟低鸣着,盘旋着,振动翅膀,这种自西北而东南往返流迁的物种,时而苍白如雨露,时而如乌黑的闪电,时而悠缓如云朵,时而惊鸿掠过。古人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四周的森林和草木都是安静无声,祖先们站在泥土上,天空的鸟群鼓荡的长风吹动衣袍,呼吸也深沉而舒缓,长久地矗立着。日、月、星、辰似乎都静止了,鸟儿们在天空唱着属于这个时代最清脆的声音。

古人观鸟,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大野四泽,是入定的。心神不动,寂然而立,时间和空间都定格了。先祖们站在大地上就进入了古老的梦境,化身为传奇的鸟类。风从更远的山麓吹来,古人就站在河边,看着那鸟不断地盘旋,飞升。这种观察以他的生命经验是一体的,不像八大山人画鸟,只是一味的孤僻和桀骜,孤零零的心已经从中获得年轻的力量和几欲飞翔的激情。正是这种绵延古老的力量,让我们的祖先对行走这种变形的飞翔和速度的寻求的形式如此热衷,他们喜欢做一个闲云野鹤,或者干脆就是化作鹤这样的动物,能够自然地在大地上飞翔。

观鸟的古人,不觉自己的苍老和年华的老去,就像我站在北京的长城看野鸟,在胡同里看燕雀,站在上海的高层建筑的屋顶看着脚下的繁华和宣泄。我在这个后工业时代的傍晚,就这样站在那从入云霄的几百米高的奇诡的建筑物上,目送那飞越浓烟工业区的飞鸟。飞鸟不知何处来,我却是要为自己何处去做出判断。我站在上海那最高的楼顶,放眼望去,四合的建筑物和人群都坠如烟雾中一般。苏州河和黄浦江都不能望见。我想象我的祖先站在九州大地的中心观看鸟儿飞翔的情景,云霄这种的高楼是孤独而又孤立的。四周没有比肩的建筑,那样的高度是凌近云彩的。而鸟群已经惊鸿掠过,闪电般向远方飞升,于有无这种忽隐忽现。

是的。我并不感到忧伤和高处的孤独,我的内心在飞升,直到与古老时代的伏羲和先祖们相遇。站在这高楼上,视野拉远,旋转的世界不会停息,而祖先们关于鸟类的生命思考也不会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