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岭先春,琅函联璧,帝所分落人间。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云里游龙舞凤,香雾起、飞月轮边。华堂静,松风竹雪,金鼎沸湲潺。
门阑。车马动,扶黄籍白,小袖高鬟。渐胸里轮囷,肺腑生寒。唤起谪仙醉倒,翻湖海、倾泻涛澜。笙歌散,风帘月幕,禅榻鬓丝斑。
宋人写茶,总像是以一个远离尘嚣的隐士身份、口气、姿态来讲述这山间云水襟怀。而陈师道论茶水,则接着这暖色调的词牌,写饮茶的时光,杯盏里的翻江倒海,世间的松风竹雪。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这个词人在当年朝廷经义取士的时候,却不以为然,视之为草履,显然是清高、自傲的。而苏轼欲结好于他,他却说“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性情是比较独特的。但也表明了他不慕名利的心态,晚年他家境之困,亦是与此有关。
这个性情清雅的宋代词人,提笔写茶,依旧是与他的词法主张有关,讲究“无一字无来历”,字字都是源自古典传说、神话,或者故纸堆里的趣事。也许宋人的雅趣如此,这样的写法倒也是赏心悦目。在格律、形式方面他能够自称风格,在艺术技巧上是有着深厚的功底的。
词篇开头有着神奇瑰丽的描写,似乎茶的袅袅香气都是在这样一个飘渺的空间散发出来的。“闽岭先春,琅函联璧”,这是不同世俗世界的超然气息,一切都是在一个空灵,清幽的诗境中缓缓疏散的茶叶片,超绝脱俗,没有烟火气息,“一缕破双团”,只有云雾缭绕的仙境。
宋人饮茶,将就澄清,寂然,无扰,需要等心静了才能喝。而这篇词写茶之仙境,是袅袅云烟,香茗缓缓散开,明窗净几,一派清明的气象。“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宋人的茶趣如此,它是属于精神世界的仪式。
茶需要心静的功夫,需要思虑的澄净,而写茶更需要学问和经验。像陈师道这样写茶,与黄庭坚的润泽,苏轼的明净都有所不同。陈师道是在词篇中首先虚构了一个空灵的世界,它不是净土,亦非明镜,却是云中龙凤,闲游天宇。这一点正是开头第一句所造就的轻灵氛围。仿佛是写天上人间,茶的苦,茶的淡,都是如此的华美,连光泽也是明亮的。而陈师道在上阙词中用这种玄想似的艺术虚构手法营造的氛围,则是超越“象”与“形”的。饮茶的静、闲、谦和,这些要素都具备了,如“华堂静,松风竹雪,金鼎沸湲潺”,本身就是一幅宋代不食烟火的茶客小饮的图画。
象征茶客的孤傲,高洁的松、竹、积雪,都是明净的,陈师道营造的这样的寂静和谐的饮茶场景,就是开篇那种超凡脱俗的构思立意的自然要求。包括纱窗,纤细的手指,无论是环境还是茶水器物都是应景而备。这样的词读起来有畅快淋漓,梦境神游的感觉。茶水,叶片缓缓的散发出热量,浓郁的气息宛如香雾一样盘旋在案头,这大概就是江西诗派讲究格律形式,最终能够不着痕迹的妙处所在。如此充满想象力的词,也只有具备敏锐的艺术直觉的词人才能写得。
陈师道写诗词有一条要旨就是“宁僻毋俗”。茶水本身都是简单,明净的事物,按照其本身气质来写其神韵,把饮茶的活动写成解脱、开悟、云游的美事,毫无扭涩之感,这就是江西诗派的一个鲜明艺术特点。其次,陈师道执著于学杜甫,亦是极有所得,在这篇词中格律、典故、摹写,都是相当出色的。
知堂先生在写《喝茶》时曾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比较词中真味,茶水一事,真的是具备了人生灵悟。像陈师道这样看着“扶黄籍白,小袖高鬟”,亦是同样别致的闲静。词句虽然还是有一些生涩,执拗,但音律却是平缓了,毕竟整篇词都是在这样优缓,安宁的氛围中展开,“金鼎沸湲潺”,饮茶的人心里都还是安静的。
通篇看来,词虽然华美,但本质依然是古朴淡雅的。有动有静,有云里游龙舞凤,有笙歌散后,禅榻鬓丝斑斑,一缕青烟袅袅的安闲。
茶水总需美人烹煮,但是却不见得有脂粉气。这也是江西诗派主张诗可涩不可俗的结果。没有茶馆堂倌在这里唠唠叨叨,避俗,写茶事,大抵都是如此。可以古朴,可以温雅,但万万不能沾染胭脂的。
下阕写茶的神妙,在于能写出“唤起谪仙醉倒,翻湖海、倾泻涛澜”,这样的轻盈胜境。陈师道不写旧梦,只写当下,门前茶客,车马翻腾,云雾缭绕,人分明是在茶水之中的。继而写笙歌四起,小饮几盏茶水,心神明净,有天上人间的喧哗,亦有云海渺茫的散漫。这词中节奏,也就是茶水蒸煮的节奏,也是笙歌的节拍,也是陈师道在宋代的半生忧患,难得的片刻宁静和诗意。结合整篇词,陈师道的人生经历,写诗的宗旨,要法,才能品出他的潦倒与坎坷。
茶水一事,事关风月,松竹,开悟。陈师道写这首词的心境大抵如此。无论是茶客围炉的前奏,写“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或者渐渐的心中块垒有所郁积,如“禅榻鬓丝斑”,开始慢慢领会茶中味道。乃至绍圣元年(1094),他被朝廷视为苏轼余党,罢官回乡,他孤身一人独去,亦能坐在窗前悄悄的斟茶,洗杯子,看着荒凉的庭院,衰草,长长的叹一口气。
凭心而论,至于陈师道喝的是花茶,还是青茶,这些真已经无关紧要了。半生忧患,做一个灯前的客人,饮完这杯茶,借酒红,落笔风雨,涂抹青烟,那茶中的浮云,月影,此中真味,自是难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