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

——[英]奥斯卡·王尔德

不知什么缘故,这天晚上剧场里观众很多。那个肥胖的犹太经理脸上堆着诚惶诚恐的谄笑,在门口迎接他们。他陪同他们进入包厢的时候,表情恭敬而夸张。一双多肉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戒指,不住地摆动着,他说话的嗓门也特别大。道林·格雷比以往更加讨厌他,他的心情就像来看米兰达时不料碰上了凯列班。相反,亨利勋爵却对那个犹太人颇有好感,至少他自己这样说。亨利勋爵坚持要和那人握手,并向他表示认识一位既能发现真正的天才、又不惜为诗人而破产的剧场经理实在是荣幸。霍尔沃德在好奇地观察后排观众的面孔。剧场里闷热得叫人受不了,煤气簇灯像一朵巨型的天竺牡丹,它的花瓣吐着黄澄澄的火舌。坐在顶层的青年人脱去上装和背心,把衣服搭在栏杆上,他们同离得很远的熟人互相打招呼,高声说话,同坐在他们身旁打扮得很俗气的姑娘一起吃橘子。后排有几个女人在纵声大笑,她们的嗓音尖锐刺耳。小卖部里不时响起开瓶塞的噗噗声。

“真是一个发现偶像的好地方!”亨利勋爵说。

“不错!”道林·格雷接过话茬,“我正是在这里发现了她,她是高居于一切凡人之上的女神。在她表演的时候,你会把什么都忘了。等她出场以后,这些相貌鄙俗、野调无腔的粗人就会变样,他们会静静地坐着看她。她要他们哭就哭,要他们笑就笑,他们会像一把提琴一样发出反响。她能唤醒他们的灵魂,你会感到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血肉之躯。”

“一样的血肉!但愿不是这样!”亨利勋爵说着用望远镜细细观看顶层楼座的观众。

“道林,你别理他,”画家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相信那个姑娘。你爱的人一定不同寻常,你说那姑娘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一定是既漂亮又高尚。唤醒一代人的灵魂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她能给那些至今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注入精神的活力,如果她能在那些过着鄙俗生活的人身上启发美感,如果她能促使他们搁下自私自利之心,为别人的悲哀一掬同情之泪,那么,她不仅值得你崇拜,也值得世人敬仰。你跟她结婚完全正确。最初我不这样想,但现在我明白了,是上帝为你创造了希比尔·韦恩。没有她,你将感到自己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谢谢你,贝泽尔,”道林·格雷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会了解我的。亨利是那么玩世不恭,他使我害怕。哦,乐队开始演奏了。简直听不得,好在只有五分钟左右就要开幕,你将看到那个姑娘。我准备把整个生命都给她,虽然我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经给了她。”

一刻钟以后,希比尔·韦恩在一阵异常嘈杂的喝彩声中出场了。是的,她长得确实可爱,亨利勋爵也认为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惹人喜爱的一个姑娘。她那娇羞的情致和惊愕的眼神使人想起一只小鹿。她向情绪热烈的满座观众投了一瞥,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恰似玫瑰在银镜中的映像。她退后几步,嘴唇似乎颤动了一下。贝泽尔·霍尔沃德站起来开始鼓掌。道林·格雷像在梦中坐着似的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她。亨利勋爵的眼睛贴着望远镜,连声赞叹:“真迷人!真迷人!”

舞台上是凯普莱托家的厅堂,罗密欧化装成朝圣的香客同茂丘西奥等几个朋友一起进来。乐声响起——还是那只糟糕的乐队——人们开始跳舞。希比尔·韦恩飘然周旋于一群样子难看、服装又寒碜的演员中间,宛若来自琼宫玉阙的仙子。她身姿摇曳,犹如一支芦苇在水中荡漾。她颈子的曲线酷似洁白的百合花,两条胳膊简直是用象牙雕成的。

但她的表情却异乎寻常地淡漠,当她的视线停留在罗密欧身上的时候,丝毫没有欣喜的迹象。她的几句台词以及接下来的一段简短的对白,念得十分做作。她的音色优美,但是声调彻底走了味儿。定调极不准,致使诗句的神韵全失,激情变假。

道林·格雷注视着她,脸色愈来愈难看。他窘得要命,坐立不安。他的两位朋友也不敢对他说一句话,希比尔·韦恩给他们的印象是完全没有才能,他们感到大失所望。

然而他们知道,对于任何演朱丽叶的女伶来说,真正的考验在第二幕阳台上的一场,所以他们还在等待。如果她在那一场里也告失败,那就毫无希望了。

希比尔出现在月光如水的阳台上时十分动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她那装腔作势的演技令人难以忍受,而且愈往下愈糟糕。她的动作极不自然,几乎到了荒谬的程度,她把每一句台词语气都加重过了头。那段精彩的独白——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纱,

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

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

她就像是一个中学生在蹩脚的朗诵教师指导下咬紧牙关背出来的。当她上身探出阳台的栏杆,念叨如下一些才气横溢的句子时——

我虽然喜欢你,

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

它太仓促、太轻率、太出人意外了,

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

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

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

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

她似乎根本不理会其中的涵义,也不是神经紧张所致。她非但不显得紧张,而且绝对不动声色。这纯粹是演技不行,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

甚至后排和楼座上趣味并不高雅的普通观众也对台上的戏失去了兴趣,他们变得不安分了,开始高声谈话,甚至有吹口哨的。犹太经理站在花楼后面直跺脚,同时破口大骂。唯一无动于衷的是希比尔自己。

第二幕结束时,场内嘘声大作。亨利勋爵离坐起身,穿上外衣。“她长得很美,道林,”他说,“但是不会演戏。我们走吧。”

“我要把戏看完,”道林·格雷以倔强、沉痛的音调回答,“亨利,我感到万分抱歉,浪费了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我请你们二位原谅。”

“亲爱的道林,我想韦恩小姐多半是身体不舒服,”霍尔沃德不让他说下去,“改天我们再来。”

“她身体不舒服倒也罢了,”道林不以为然,“可是我看她简直是麻木不仁。她完全变了,昨晚她明明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她只是一个平庸的戏子。”

“不要这样谈论你所爱的人,道林。爱情比艺术更神圣。”

“这两者无非都是虚幻的东西,”亨利勋爵说,“好了,我们走吧。道林,你不应当再待在这里。看拙劣的演出于身心无益。何况将来你不见得要你的妻子继续演戏。既然如此,即使她把朱丽叶演得像个木偶,又有什么关系?她很可爱,要是她对生活也像对演戏一样不甚了解的话,那倒是一次饶有兴味的实验。真正讨人喜欢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老弟,不要这样哭丧着脸!永葆青春的秘诀在于力戒有损容颜的感情冲动。跟贝泽尔和我一起到俱乐部去吧。我们一边抽烟,一边为希比尔的美貌干一杯,她是个美人儿,你还要什么呢?”

“你走吧,亨利,”道林烦躁地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贝泽尔,你也走吧。啊!难道你们没看到我的心都快碎了?”道林说时热泪盈眶,嘴唇发抖。他退到包厢后依墙而立,两手捂住脸。

“贝泽尔,我们走吧。”亨利勋爵的语气出人意料的柔和,这两位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脚灯亮了,台幕升起,第三幕开始了。道林·格雷回到座位上,他面色苍白,神态傲慢而冷淡。戏拖拖拉拉地演下去,像是没完没了似的,有一群观众在踢踢踏踏的步履声和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中离开了剧场。这是一次全军覆没的大败,最后一幕几乎是演给空场子看的。幕落时有人吃吃地笑,有人唉声叹气。

戏刚一演完,道林就冲到后台去。希比尔独自站在化妆室里,脸上的神色颇为得意。她双目炯炯,浑身光彩焕发,她略略张开的嘴唇在想着心底的秘密微笑。

道林走进去时,希比尔面带无限欣喜的表情看着他。“道林,今天我演得很糟糕!”她说。

“糟糕透了!”道林·格雷愕然地望着她,接着说,“简直可怕!你是不是病了?你根本不知道糟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希比尔依然在笑,“道林,”她用唱歌时的声调徐缓地唤出他的名字,似乎她的两瓣樱唇觉得这名字比蜜更甜,“道林,你应该明白的。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

“明白什么?”他气呼呼地问。

“我今天为什么演得这样糟?以后我也好不了了,我再也不能演得像过去那样。”

他耸耸肩膀。“我看,你准是病了。既然你有病,就不该演出,何苦招人耻笑?我的两个朋友再也坐不住了,我也看不下去。”

希比尔好像不在听他说话,她高兴得变了样儿,幸福使她处在极度亢奋之中。

“道林,道林,”她兴奋地说,“在我认识你以前,演戏是我唯一真实的生活。我仅仅生活在舞台上,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是罗瑟琳,明天是鲍西娅,贝特丽丝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考蒂利亚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什么都信以为真,和我同台演出的俗物在我眼里一个个都是奇才,画着布景的戏台就是我的天地。我成天跟鬼魂打交道,却以为它们是活人。后来,你来了——哦,我美丽的爱啊!——你把我那被囚禁的灵魂解救了出来。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今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虚假、无聊的浮华世界里演戏。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罗密欧无论怎样涂脂抹粉还是又老又丑,花园里的月光是假的,布景是庸俗的,我要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那不是我的话,不是我想说的话。你带给了我某种更崇高的东西,而一切艺术只不过是它的映像。你使我懂得了到底什么叫做爱情。我的爱!我的爱人!迷人的王子!生命的王子!我对鬼魂已觉得腻烦。在我的心目中,你比全部艺术更可贵。我跟戏里那些傀儡有什么共同之处?今天我出场的时候,我不明白这一切怎么都同我疏远了?我原先打算演得非常出色,但我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怪有趣的,我听到台下嘘声四起,我只感到可笑。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的爱情,把我带走吧,道林!让我跟你一起到没有第三个人的地方去。我恨舞台。在我不懂得爱情的时候,我可以演爱情戏。现在爱情像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我没法表演。哦!道林,道林,现在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即使我能这样做,在戏里谈情说爱对我来讲也是亵渎神圣的行为。”

道林·格雷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把脸侧向一边。“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他悲不自胜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希比尔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笑了起来。道林不作声。希比尔走到他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她跪下来,把道林的双手按在她的嘴上。道林全身颤抖起来,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然后他跳起来便向门口走去。“是的,”他喊道,“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你曾经唤醒我的想象,现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过去我爱你是因为你不寻常,因为你聪明,有才华,因为你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使艺术的幻影有了血和肉。现在你把这一切都毁了。你原来浅薄无聊、冥顽不灵。我的天!我会爱上你真是发了疯!我是多么愚蠢啊!现在你对我已经不存在。我再也不愿看见你,再也不愿想到你,再也不愿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对我曾经意味着什么。天啊,那时——哦,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罗曼蒂克的情调。你竟然说爱情损害了你的艺术,可见你对爱情是何等无知!你离开了自己的艺术,是毫无价值的。我本想使你成名,一步登天,让全世界都拜倒在你脚下,让你冠上我的姓氏。可现在你是个什么?一个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三流女戏子。”

希比尔面色煞白,全身哆嗦。她的两只手扭绞在一起,她的声音像在喉咙里卡住了。“你不是认真的吧,道林?”她说得很轻,“你一定在演戏。”

“演戏!这是你的行当。你演得妙极了。”他刻毒地回答。

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怪可怜的痛苦神情向他走过来。她直视着道林的眼睛,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臂。道林把她推开,“别碰我!”他叱喝着。

希比尔发出一声低沉的悲泣,倒在他的脚下,像一朵花儿遭到了践踏,被抛弃。“道林,道林,别离开我!”她轻声哀告,“我非常后悔今天的戏没有演好。我的心老是系在你身上,不过我愿意重新试一试……一定再试一试。我对你的爱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要不是你吻了我,要不是我们接了吻,我想我决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再吻我一下吧,我的爱人。不要把我撇下。我弟弟……不,这不要紧。他不是认真说的,他不过是开开玩笑……可是你,哦!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今天的演出吗?我一定下苦功,努力演得好些。不要对我那样狠心,要知道,我爱你超过世上的一切。归根到底,我使你不高兴也只有这么一次。当然,你说得很对,道林。我应该表现出更多的艺术家气质。我太傻了,可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哦,别离开我。”一阵猛烈地抽噎几乎使她感到窒息,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地上蜷作一团。而道林·格雷纵然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鄙夷地俯视着她,还轻蔑地撇着一张清秀的嘴。往往有这样的事:一个不再为你所爱的人即使哀恸欲绝,你也只觉得可笑。道林·格雷便是这样。他认为希比尔·韦恩是在演一出拙劣的文明戏,这姑娘的眼泪和抽泣使他反感。

“我要走了,”最后他说,语调平静,口齿清楚,“我不愿做一个不讲情义的人,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使我太失望了。”

希比尔无声地哭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爬得更近了些,她伸出一双小手,像个盲人摸索着他。道林转身离开了化妆室。不一会儿,他已经走出剧场。

他要到哪里去,自己也不清楚。事后回忆起来,他曾在几条灯光暗淡的街上徘徊,经过几座黑影憧憧的拱门和看起来像凶宅的房屋。一些嗓门嘶哑、笑声刺耳的女人在后面招呼他。一些像大猩猩的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一边连声詈骂,或者自言自语。他看到一些孩子挤在台阶上,听到从黑洞洞的院子里传来尖声的叫喊和诅咒。

破晓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考文特花园市场附近。黑夜已被驱散,天空映着微弱的灯火。两辆大车满载着频频点头的百合花,在空荡荡、亮闪闪的街上缓缓而过,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花香。看到这些娇美的花朵,心头的创痛似乎稍有缓解。他跟在车后走进市场,看人们卸车。一个穿白罩衫的赶车人请他尝几枚樱桃。道林道了谢,心里直纳罕:为什么他不肯收钱?道林心不在焉地吃起来。樱桃是半夜里摘的,一颗颗沁透了月华的凉意。长长一行男孩子,拎着装有彩条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的篮子,穿过一大堆一大堆碧绿的蔬菜从他前面走过去。一群衣衫不整、不戴帽子的少女在柱子晒成灰白色的门廊下晃来荡去,等待着拍卖结束。另外一些少女聚集在广场那边一家咖啡馆的转门旁。拉大车的马动作迟钝,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跌跌撞撞,把铃铛和挽具摇得响个不停。有几个赶车的躺在一堆麻袋上睡觉。颈上泛着虹彩、两脚呈肉红色的鸽子跳来蹦去啄食地上的谷粒。

过不多久,道林雇了一辆街车回家。他在台阶上逗留了片刻,环顾着静悄悄的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有的关得严严实实,有的垂着花哨的帘子。这时天空已是纯净的蛋白石颜色,屋顶在这样的天幕下闪着银光。一缕轻烟正从对面一个烟囱里升起,像一条紫色的带子在珍珠色的空气中袅袅浮动。

随后他进了屋,宽敞的穿堂墙上镶着栎木嵌板,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座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大概是从当地某总督的游览船上猎获的——其中3个喷口还亮着,闪烁不定的灯光像镶着白边的浅蓝色花瓣。他拧熄了灯,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穿过书斋向卧室——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走去。随着对奢华生活的讲究,他的卧室刚刚装潢一新,挂上了几张珍奇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顶楼储藏室里发现的。他正要转动门把,视线落到书斋里贝泽尔·霍尔沃德为他画的肖像上。道林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倒退一步。然后他走进卧室,神色显得迷惑不解。他取下插在上衣纽扣中的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回到书斋里,走到画像前细看了一番。光线受阻于淡黄色的绸帘子,不甚明亮。他觉得肖像的面部起了点儿变化,神态和原来不大一样:嘴角流露出些微的冷酷。这可是件怪事。

他转身走到窗前,把帘子卷起来。灿烂的朝阳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影遭此扫荡,只得发抖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可是,他在画像面部发现的些微奇怪的表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明显了。强烈的阳光在画像上晃动,把嘴角冷酷的线条揭示得清清楚楚,仿佛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后从镜子里照见了自己。

他打了个寒战,从桌上拿起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框是象牙做的,上面装饰着爱神——亨利勋爵送给他的许多礼物之一——急忙向光洁的镜子照去。他鲜红的嘴唇并没有画像上那样冷酷的线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揉揉眼睛,一直走到画像跟前,重新细细看了一番。他看不出色彩本身有任何异样,然而整个神态无疑起了变化。这不是他的幻觉,事情是毫不含糊地明摆着的。

他颓废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思考。突然,他想起肖像完工那天自己在贝泽尔·霍尔沃德画室里说过的话。是的,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他发了一个痴愿:希望自己能永葆青春,而让画像渐渐老去;希望自己的美貌如花开不败,而让画布上的容颜承受他的欲念和罪恶的综合;即使画上的形象布满痛苦和忧虑的皱纹亦无妨,只要自己能保持住年少英俊的翩翩风采。莫非他的愿望竟然实现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甚至想一想都叫人害怕。可是,画像明明在他面前,嘴角带着些微的冷酷。

冷酷!他的行为算是冷酷吗?那要怪希比尔,不能怪他。他把希比尔幻想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正因为如此而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了她。不料希比尔使他大失所望。她原来是个俗物,一无足取。不过,他想到希比尔躺在他脚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咽抽泣的情景,禁不住无限后悔。当时他竟是那样狠心地看着她。他怎么成了这样一个人?造物主为何给了他这样一个灵魂?但是,他不也感到痛苦吗?在演出持续的那3个小时里,他经历了几世纪的酷刑,忍受了无穷尽的折磨。他和希比尔一样有权利得到同情。如果说他使希比尔受到了终生的伤害,那么,希比尔也造成了他一段时间的创痛。何况,在忍受痛苦方面,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能适应。她们生活在感情世界里,想的也只是她们的感情。她们要情人无非是可以向他哭,向他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对女人是知之甚深。何苦为一个希比尔·韦恩自寻烦恼呢?在道林的心目中,她已不复存在。

可是那幅肖像的变化又该如何解释呢?它掌握着他生活的秘密,反映出他的所作所为。它使道林懂得了如何钟爱自己的美貌。难道它还将教他憎恨自己的灵魂不成?

不,这纯粹是思绪纷乱造成的幻觉。他度过了可怕的一夜,无数怪影还在作祟,他蓦然想起一个红色小斑点可以使人发疯。不,画像没有起变化。这完全是疑心生暗鬼。然而,被冷酷的狞笑破坏了美貌的画中人在注视着他。画上的金发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熠熠发亮,碧蓝的眼睛和他本人的目光相遇。他感到无限惋惜,不是惋惜自己,而是惋惜画上的形象。它已经变了,而且将变得更厉害。它的金发将退成灰白色,红于玫瑰、白似梨花的容颜将枯萎憔悴,他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将在画布上留下污点,毁坏它美丽的形象。但他不再作恶了。画像变也罢,不变也罢,对他终究是良心的一面镜子。他要抗拒诱惑。他再也不跟亨利勋爵往来,至少再也不听他那些精致的有毒的谬论。正是这些话在贝泽尔·霍尔沃德的花园里第一次激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他要回到希比尔·韦恩身边去,向她赔不是,和她结婚,努力重新爱她。对,他有义务这样做。她忍受的痛苦远远超过他自己。可怜的姑娘!他对希比尔太自私,太残忍了。希比尔对他一度拥有的那种魅力将恢复过来,他们在一起将快乐而幸福,他俩的共同生活将是美丽而纯洁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道很大的屏风拉到肖像的正前方,但在一瞥画中人的表情时自己还是打了个寒战。“真可怕!”他喃喃自语,然后走到长窗前,把窗子打开。

他跨到室外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早晨清新的空气似乎驱散了他所有阴暗的思绪。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只是希比尔。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心底重新激起爱情微弱的回响。鸟儿在露水浸润的花园里唱歌,像是在把他的故事向花儿细讲。

他醒来时早已过了中午。他的侍从几次悄悄地进来看他有没有动静,对于年轻主人今天这么晚还睡着很觉诧异。终于,铃声响了,维克多用法国塞弗尔产的古老小磁盘托着一杯茶和一沓信轻轻地进来,把三扇长窗前衬着翠蓝里子的绿缎窗帘拉开。

“先生今儿上午睡得好香啊。”他笑嘻嘻地说。

“现在几点了,维克多?”道林·格雷看来还没睡够。

“1点15分,先生。”

都这么晚了!他坐起来喝了几口茶,开始看信。其中一封是亨利勋爵今天上午差人送来的。道林犹豫了一下,把它搁在一边。另外几封他无精打采地拆开来读,照例都是些名片、宴会请帖、非公开的预展入场券、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诸如此类的邮件在社交季节每天早上都会像雪片似的向一个时髦的年轻人飞来。内中有一份金额很大的账单,是买一套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银质刻花化妆用具的,他不敢寄给他的监护人。这些极端老派的人不懂得,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几封信是杰明街的放债人写来的。他们以殷勤谦恭的措辞表示愿意提供任何数目的借款,而且利率极为公道,只要道林张口。

大约过了10分钟,他起身披上一件非常讲究的丝绣开司米晨袍,走进用缟玛瑙铺就的浴室。凉水使他从久睡之后清醒过来,他似乎把昨夜的事全忘了。只有一两次,他隐约感到自己参与了一桩奇怪而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记不真切,像是一场梦。

他穿好衣服,走进书斋,在紧靠开着的窗子的小圆桌旁坐下来用一餐法国式的早点。天气极好,暖和的空气里充满了芳香。一只蜜蜂飞进来,绕着道林面前插满黄玫瑰的青花瓷盆嗡嗡地打转。道林的心情十分愉快。

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他用以遮蔽画像的屏风上,不仅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先生?”侍从问,同时端上一道蛋卷,“要不要关窗?”

道林摇摇头说:“我不冷。”

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画像真的变了,还是纯属他的想象作怪,使他把高兴看成了狞笑?一块涂上颜料的画布总不会这样变吧?事情实在不可思议。这件事可以当做奇谈改天讲给贝泽尔听,他一定会觉得好笑。

然而,他对整个事情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先是显示在半明不暗的昏影中,后来在光辉灿烂的朝阳下,他从扭曲的嘴唇周围看到了些微的冷酷。他几乎怕他的侍从离开这间屋子。他知道,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要去查看那幅画像。他害怕得到证实。当维克多送上咖啡和烟卷转身要走的时候,道林真想叫他留下。眼看门就要关上,他又把侍从叫了回来。维克多站在门口等候吩咐,道林对他看了半晌。“维克多,无论谁来,我一概不见,说我不在。”他叹口气说道。侍从鞠了一躬后退下去了。

他从桌旁站起来,点了一支烟,在面对屏风的一张华丽的床榻上躺下。屏风的年代已相当久远,是用染成金色的西班牙皮革制成的,上面拷有花纹,图案显示着路易十四时代花哨的风格。他怀着好奇的心情凝视着这道屏风,不知它以前是否遮挡过前任主人的隐私。

要不要把它移去?让它放在那里不是挺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太可怕了。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自寻烦恼?然而,万一鬼使神差,有别人向屏风背后喟叹,发现了可怕的变化,那怎么办?如果贝泽尔·霍尔沃德到这儿来,要看看他自己的作品,那又怎么办?不,事情非彻底澄清不可,立刻就澄清。无论结果如何,总比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强。

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如果他看到的是一张记录着他的丑行的面具,至少没有旁人在场。于是他拉开屏风,面对面看到了自己。这是千真万确的,画像变了。

事后他一再回想起,而且每次都深感惊讶,他发现自己看这幅肖像时,最初几乎怀着一种研究学问的兴趣。他认为发生这样的变化是难以置信的,偏偏又是明摆着的事实。表现为画布上的轮廓与色彩的化学原子,同他的灵魂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难以捉摸的亲缘关系?难道灵魂所想的,那些原子办到了?灵魂梦寐以求的,它们都实现了?这可能吗?抑或另有某种更可怕的原因?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他回到榻旁躺下来,强抑着恐惧和恶心仔细端详画像。

无论怎样,他知道在一点上画像对他起了作用。它使他意识到自己对待希比尔·韦恩是多么不应该,多么残忍。这件事还来得及补救。她仍然可以做他的妻子。他的虚伪而自私的爱将接受崇高的影响,变为纯正的感情,而贝泽尔·霍尔沃德为他画的肖像,将成为他终生的向导,正如一些人靠圣洁的灵魂,另一些人靠良心,许多人都靠对上帝的敬畏作向导一样。有些鸦片能麻醉悔恨之心,有些药剂能把道德观念催眠,但这幅画却有着看得见的堕落的象征和罪恶的标记,它无时无刻不在记录道林把自己的灵魂引向毁灭所留下的足迹。

钟敲3点、4点、4点半,可是道林·格林仍不动弹。他试图把生活的一根根红线收集起来织成图案,找到一条路走出他正彷徨其中的血红色的欲念迷宫。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想什么。最后,他走到桌旁,坐下来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给他爱过的那个姑娘,祈求她宽恕,痛责自己的疯狂行为。他写了一页又一页,字字句句表达他深切的悔恨和痛苦。自我谴责也是一种享受,当我们谴责自己的时候,就觉得别人没有权利再谴责我们。赦免我们的是忏悔本身,而不是教士。信写好后,道林觉得自己已经得到宽恕。

忽然有人叩门,接着他听到亨利勋爵的声音在门外说:“亲爱的道林,我一定要见你,快让我进去。你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我受不了。”

道林起先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叩门声还在继续,而且愈来愈响。对,还是让他进来的好,道林要向他声明今后决定重新做人,如有必要,甚至不惜同他闹翻,大家分道扬镳。主意既定,道林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用屏风把肖像遮起来,然后去开门。

“这件事非常令人遗憾,道林,”亨利勋爵进门就说,“不过你不要太想不开。”

“你是说希比尔·韦恩吗?”道林问。

“是的,”亨利勋爵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慢慢地脱去他的黄手套,“从某种角度看来,事情确实很糟糕,但这不能怪你。告诉我,散戏后你是不是到后台去看她了?”

“是的。”

“我想你一定会去的。你有没有同她发生口角?”

“我当时心肠太狠,亨利,太狠心了。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我并不为所发生的事感到后悔,它使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啊,道林,你能这样看待这件事,我很高兴!我本来担心会看到你沉浸在悔恨中,使劲扯你那美丽的鬈发。”

“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来了,”道林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现在心情十分愉快。首先,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天良。这跟你对我说的不一样。天良是我们身上最神圣的东西,亨利,再也不要嘲笑它,至少在我面前不要这样。我要做个好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灵魂变得丑恶。”

“这倒是伦理学绝妙的艺术基础,妙极了,道林!我向你表示祝贺。但是你准备从何做起呢?”

“同希比尔·韦恩结婚。”

“同希比尔·韦恩结婚?”亨利勋爵惊呼着站起来,惶惑地看着他,“可是,我亲爱的道林……”

“是的,亨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是发表一通关于结婚的谬论。别说了,再也不要向我说这类话。两天前我向希比尔求了婚,我不打算对她言而无信。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林!……你难道没有收到我的信?今天上午我写了一封信给你,是差专人送来的。”

“你的信?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亨利。我担心里边又是一些我不爱听的话。你总是用你的惊人之语来肢解生活。”

“这么说,你还完全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

亨利勋爵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来,靠近道林·格雷坐下,紧紧握住他的两只手,说:“道林,我的信——你不要惊慌——我的信告诉你,希比尔·韦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