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88)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的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做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争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一章】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转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更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