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87)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第八十章】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