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5)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发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蹿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02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来说,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

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

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像是条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

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

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

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

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

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红雪闭上眼,也不知是为了要避开她的眼波,还是因为不愿让她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个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没有反应,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她。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他的刀还在手边,这两件事显然让他觉得安心了些,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问了句:“他还在?”

“还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进去,你等着。”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势,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和哀伤。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解药在桌上。”声音还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会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复原了。”

“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她说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还是不能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门上的帘子轻轻波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的人走了没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过去有段伤心事,让你伤心的人,一定长得很像我。”明月心的声音很坚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人。”

——所以你用不着逃避,任何人都用不着逃避。

后面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风还在吹,帘子还在波动,他还没有走!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再活一年,就应该做到两件事。”

他终于开口:“什么事?”

“这七天内你绝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着说下去,“中午的时候,还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带你去看几个人。”

“什么人?”

“绝不肯再让燕南飞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辆马车停在后园的小门外,车窗上的帘子低垂。

“为什么要坐车?”

“因为我只想让你看见他们,并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所以我已准备在脸上戴个面具。”

她戴的是个弥勒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脸,笑得好像是个胖娃娃,衬着她纤柔苗条腰肢,看来实在很滑稽。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苍白的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来,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双眸子却在面具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个要带你去看的人是谁?”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动风雷’的杜雷。”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脱离江湖实在已太久了,居然连这个人你都不知道!”

傅红雪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红雪道:“什么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红雪脸色更苍白。

他知道已经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谁也不肯向谁低头的!

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高手,虽然很公正,还是引起了一连串凶杀,后来甚至有人说他是故意在江湖中兴风作浪。

如今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别有居心?

明月心道:“据说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笔,榜上一共只有十三个人的名字。”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当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对了。”

傅红雪目光闪动,又问道:“叶开呢?”

明月心道:“叶开的名字也不在,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完全脱离了江湖,已经是人外的人,已经在天外的天上。”

傅红雪沉默着,目光似已忽然到了远方。

远方天畔,凉风习习,一个人衣袂独舞,仿佛正待乘风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傅红雪的目光忽又变得刀锋冷酷,冷冷道:“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明月心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回话题,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榜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傅红雪不问,只因为他根本不必问。

明月心道:“也许你本来就不必问的,榜上当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飞的!”

她沉吟着,又道:“这名人榜虽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可是一张纸上写了十三个名字,总有先后之分。”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燕南飞!”

傅红雪握刀的手一阵抽紧,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为什么永无安宁的一日,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傅红雪没有开口,马车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楼的对面。

会宾楼的楼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每天都要吃到这时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样菜和两碗饭,一壶酒,连菜单都没有换过!”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开始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次又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却只不过十三个。

这十三个人,当然都是极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将车窗上的窗帘拨开一点,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来了。”

03

日正当中。

杜雷从会宾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他脚上穿的价值十八两银子一双的软底靴,还是崭新的!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他现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准确。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样的时候起居饮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样的菜饭。

有时他虽然吃得要发疯,却还是不肯改变!

因为他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准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总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经过十七年的苦练,五年的奋斗,大小四十二次血战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野孩子。

镶着宝玉的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这柄刀,对面一辆黑漆马车里,好像也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来他已习惯被人盯着打量了,每个名人都得习惯这一点。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

这是不是因为对面车辆里的那两双眼睛,已穿透他镀金的外壳,又看见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车厢,挖出那两双眼睛来。

他有这种冲动,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找这种麻烦的。

近年来他已学会忍耐。

他连看都没有向那边看一眼,就沿着阳光照耀的长街,走向他住的客栈,每一步跨出去,都准确得像老裁缝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样,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样准确。

明月心轻轻放下了拨开的窗帘,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一年内他若还没有死,一定会变成疯子。”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疯……”

04

车马又在“一品香”对面停了下来。

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馆,茶馆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越大的茶馆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拨窗帘,让傅红雪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人。”

明月心道:“几个人?”

傅红雪道:“七个。”

现在正是茶馆生意上市的时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两百个,他为什么只看见了七个?

明月心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赞美之色,又问道:“你看见是哪七个?”

傅红雪看见的七个人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剥花生的,一个和尚,一个麻子,一个卖唱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这七个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中,样子并不特别。

为什么他别的人都看不见,偏偏只看见了这七个?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显得更佩服,轻轻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红雪道:“其实我只要看见一个人就已足够。”

他正在看着一个人。

刚才还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现在已醒了,先伸了懒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去,打湿了旁边一个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

一个人若长得太胖,做的事总难免会显得有点愚蠢可笑。

可是傅红雪在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跟刚才看着杜雷时完全一样。

难道他认为这胖子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明月心道:“你认得这个人?”

傅红雪摇摇头。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红雪点点头。

明月心道:“你已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个人有杀气!”

明月心道:“杀气?”

傅红雪握紧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杀人无数的高手,身上才会带着杀气!”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臃肿愚蠢的胖子。”

傅红雪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掩护而已,就正如刀剑的外鞘一样。”

明月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眼比你的刀还利。”

她显然认得这个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细。

傅红雪道:“他是谁?”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

傅红雪道:“这组织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红雪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却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了解这组织情况的人还不多,因为他们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见不得天日。”

傅红雪道:“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绑票、勒索、暗杀!”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这组织也有五个首脑。

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马车又继续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灵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组织中,负责暗杀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别人练不成的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

因为他本是宫中的太监,从小就是太监,皇宫大内中的几位高手,都曾经教过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据说他不但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在丐帮负过六口麻袋,还曾经是江南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刑堂堂主。

他们手下各有一组人,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们暗杀的行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明月心道:“但是这组织中最可怕的人,却不是他们两个。”

傅红雪道:“是谁?”

明月心道:“是无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无名指。

傅红雪道:“无名指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为他无名。”

傅红雪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