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4)

燕南飞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活着。”

这次闭上嘴的人是傅红雪。

燕南飞已大笑转身,走入了对街的横巷,巷中有高楼,楼上有花香。

是什么花的香气?

是不是蔷薇?

04

高楼,楼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蔷薇,月是明月。

没有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燕南飞身畔的蔷薇上。

他身畔不但有蔷薇,还有个被蔷薇刺伤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

有多少说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该醉了。

燕南飞却没有醉,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明月,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也被蔷薇刺伤了。

蔷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更痛苦。

她凝视着他,已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你在想什么?”

燕南飞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两个人。”

明月心声音更温柔:“你想的这两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

燕南飞道:“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接道:“两个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伤了,却没有退缩,又问道:“不是我,是谁?”

燕南飞道:“一个是傅红雪。”

明月心道:“傅红雪?就是在凤凰集上等着你的那个人?”

燕南飞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飞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飞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凤凰集等着我的。”

燕南飞道:“他在等着杀我。”

明月心轻轻吐出口气,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了你。”

燕南飞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道:“非但没有杀我,而且还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男人做的事,我们女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懂的。”

燕南飞道:“你们本来就不懂。”

明月心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你想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

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

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

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地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

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

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

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

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

“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万滴雨点,化作了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

燕南飞苦笑,只有苦笑:“傅红雪,傅红雪,你为什么会是这么样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地,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蹿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的人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

燕南飞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可以。”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燕南飞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红雪的人又似已到了远方。

燕南飞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

傅红雪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傅红雪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

燕南飞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

燕南飞承认:“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傅红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燕南飞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第五章】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啪”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优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