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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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龙
- 4993字
- 2022-07-26 15:57:00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
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喝酒?”
傅红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
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
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凝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
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融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傅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
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
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拔出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他身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个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叶开。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
陌生人看着叶开,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了一丝温暖之色。
叶开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叶开道:“绝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叶开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个很好的理由?”
叶开道:“不是,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
他忽然站起来,向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
叶开也笑了,道:“谢谢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
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
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
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
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
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
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剑。”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
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色。”
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
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身,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等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第三十六章】戏剧人生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吟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看来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易大经?”
叶开道:“就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也就是赵大方。”
傅红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说易大经是个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
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竟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
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叶开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叶开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终于问出他们已将小达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
傅红雪道:“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
叶开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
傅红雪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