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49)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赵大方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疯子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所以你只好杀他。”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金疯子道:“什么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店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再杀错人。”

金疯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你说。”

金疯子道:“第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忽又道:“谁说你是个疯子的?”

金疯子道:“很多人。”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不错,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

傅红雪道:“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第三十五章】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干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皮肤紧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他的样子却又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比任何人都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