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7)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满天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很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尔随风传来的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末,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第五章】边城之夜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

傅红雪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的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

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马空群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画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之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都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夜更深。

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

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蹿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蹿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都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间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地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地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地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地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缥缈,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地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中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