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品花(3)
- 瓶花谱 瓶史
- (明)张谦德 袁宏道著 李霞编著
- 4956字
- 2016-05-30 11:16:34
明代许伯旅在《题林周民山矾图》一诗中说:“山矾入画古所少,我昔见之倪赞家。”他讲,以山矾入画,古来少见,他以前曾经在倪瓒那里见过一次。古来少见是肯定的,宋代以前,都没有人工栽培这种花。以山矾来插瓶,大抵也是宋代人干的事。宋代李祁在《郎官湖春日》中,有一句“梅花过尽桃花恶,乞取山矾入净瓶”。他觉得梅花开过之后,没有好花插瓶了,嫌弃桃花恶俗,遂向人索要了几枝山矾来插瓶。明代园林里,山矾有栽培,常与梅花、杜鹃等春季花开的花卉种在一起,丛植造景。
夜合花,即夜香木兰,是木兰科木兰属的小乔木,与玉兰相比,夜香木兰较为娇小玲珑,花朵似玉兰,只是更为小巧,气味芬芳,且采摘容易,故作为瓶花而言,夜香木兰应当比玉兰更合适。宋代李嵩绘的《花篮图》,有三朵青白色的大花,常有人以为这三朵花为玉兰或广玉兰,然视其含苞待放之状,应当是夜香木兰。玉兰的花朵更尖一些,不是图中这般圆润如球状,且图中有石榴花,证明是初夏,玉兰的花期,绝不在此时。而广玉兰虽然花瓣圆润,且花期也在初夏,但此树极高大,高可达数丈,是拔地而起的大乔木,爬到大树上去采几朵花来装点花篮,不是不可以,但总归有失雅趣……插花有插花的规矩,能用作花材的,必是取之便利、合情合理的花卉。
赛兰即金粟兰,常绿小灌木,其花如珠,其香似兰,取三两枝,插小瓷瓶,颇为相宜。秋海棠是草花,现代园艺中称为宿根花卉,花色绚丽,插瓶也较为可观。
杏花、辛夷、梨花,皆为春季花卉。南宋都城临安,春日有卖杏花的风俗,如陆游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买了杏花如何玩赏?多是找花瓶来插着。故以杏花插瓶的习俗,自南宋便已十分流行了。梨花与杏花一样,宋代常采作瓶花,如方元吉的诗:“老僧不解伤春意,多采梨花作供花。”指老僧常采梨花做佛前的供花。王之道的诗句:“强插梨花做小春,风前诗思有余清。”指采梨花插瓶,想留住春天。
辛夷属木兰科,通俗讲就是紫色的玉兰。辛夷格调高雅,受王维激赏,明代苏州的文氏家族极爱此花,文征明有一方印章为“辛夷馆”。辛夷插瓶也很好,紫色调,花苞形似木笔,颇入画意。
蔷薇是明代园林中常有的花卉,且通常做花架,称“一架蔷薇”或“满架蔷薇”,造景效果很浪漫,绚丽多姿,富有江南意趣。如顾璘的“故园蔷薇绝堪赏”,高濂的“蔷薇常共结芳林”,蔷薇的造景,是园林中的绝佳景致。
锦葵、石榴花、佛桑,都是夏日的花卉,若做堂供,可搭配在一起用;书斋内,则随意取一两枝插小瓶亦可。石榴花红艳,以之插瓶,能调节室内的气氛。
【原文】
五品五命:玫瑰,薝卜[1],紫薇,金萱[2],忘忧[3],豆蔻[4]。
【注释】
[1]薝卜:梵文Campaka的音译,古时也写作“檐卜”,原指从西域引种的一种佛前供花,后来成为栀子花的别名,此处指栀子花。
[2]金萱:指黄花萱草,又名金针花、黄花菜,花朵可食用。文震亨《长物志》:“又有金萱,色淡黄,香甚烈,义兴山谷遍满,吴中甚少。”
[3]忘忧:忘忧草,指萱草。萱草的花朵,色泽明丽,宛如笑靥,给人以欢愉、愉悦之感,故而称“忘忧”。
[4]豆蔻:姜科山姜属多年生草本植物,产自岭南,高丈许,外形像芭蕉,叶大,披针形,花淡黄色,可入药,微有芳香。唐诗中常以豆蔻比喻妙龄少女,如杜牧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译文】
位列五品五命的花木有:玫瑰,薝卜,紫薇,金萱,忘忧,豆蔻。
【延伸阅读】
列入五品的这六种花卉,除玫瑰外,其余皆为诗人、词人笔下的爱物。唐代李珣的《南乡子》中有:“红豆蔻,紫玫瑰,谢娘家接越王台。”把豆蔻、玫瑰并列来写,是极为难得的,因玫瑰在古时并不受文人的重视,倒是在江南一带常被用作食材。宋代用玫瑰花浸酒、做糕点、入肴馔,明代则用玫瑰花制酱、酿酒、熏茶,故文震亨在《长物志》里说玫瑰“嫩条丛刺,不甚雅观,花色亦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玫瑰花枝细长,最宜插瓶,只是明代爱花人尚未发现此花的妙处,总拿玫瑰去做菜,不知插瓶做案头清供。明代关于玫瑰的画作亦极少见,陈淳的《夏日玫瑰》是其中难得的一幅。
与玫瑰不同,紫薇极受古人钟爱。此花很贵气,白居易有“紫薇花对紫薇郎”之名句,后世遂将此花视为文官的象征。只是紫薇更宜留在枝头观赏,不宜瓶插把玩。夏季瓶花的花材,以石榴花、萱草、栀子花、蜀葵居多,采紫薇插瓶的,较少见。偶尔也有人这么干,如杨万里的《道旁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他在路边野店,见到店家用青瓷花瓶插着紫薇花。
金萱和忘忧皆为萱草,实在不必分开来说。萱草的意象即为忘忧之花,如王融的“思君如萱草,一见乃忘忧”,李白的“忘忧或假草,满院罗丛萱”,李商隐的“应怜萱草淡,却得号忘忧”……萱草既有如此美好寓意,其花色亦绚丽,雅俗共赏,可插瓶做案头清供,亦可入菜肴成一道美味佳品。
【名家杂论】
薝卜为栀子花的别名,张谦德在此处也是指栀子花。然而,栀子花是否就是当年从西域传入我国的薝卜花?这是植物史上的一桩悬案。
东汉之后,随着佛教自西域传入东土,一些与佛教相关的植物也随之传入,薝卜花便是其中的一种。这种花卉传入中国的时间,大致在南北朝至初唐时,因在此前的诗文中并没有相关的记载,而到了唐代,诗歌中开始频繁出现“薝卜”一词,且都与佛教相关。如王建所作《酬柏侍御闻与韦处士同游灵台寺见寄》,他与友人同游灵台寺,然后赋诗一首,曰:“西域传中说,灵台属雍州。有泉皆圣迹,有石皆佛头。所出薝卜香,外国俗来求。毒蛇护其下,樵者不可偷。”王建在诗中言,灵台寺中栽种有薝卜,按照西域的风俗来种植,是供佛的灵异之花,有毒蛇守护,连山中的樵夫都不敢偷采。
卢纶的《送静居法师》中,也写道:“五色香幢重复重,宝舆升座发神钟。薝卜名花飘不断,醍醐法味洒何浓。九天论道当宸眷,七祖传心合圣踪。愿比灵山前世别,多生还得此相逢。”卢纶送别静居法师时,赋诗一首,描绘了法师讲经传道时的场景:钟声响起,法师升座,道场仪仗庄严,悬着五色经幡,还供着薝卜花,香飘四处。
而栀子花,是我国土生土长的一种传统名花,并非西域传入的外来物种。《史记》中记载“千亩栀茜,其人与千户侯等”,可知汉代就有大规模栽种栀子花。唐代,栀子花常种植在普通人家的庭院中,如王建的诗《雨过山村》:“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他笔下的栀子花是栽种在庭院里,供闲暇时观赏把玩的,而薝卜花则是种在幽静的山寺中,有毒蛇守护,如同神话中的仙草,俗人难以靠近。可知栀子花与薝卜,绝非同一种植物。
那么,误会是怎样产生的?始作俑者也许是晚唐的段成式,他在《酉阳杂俎·木篇》中记载:“陶真白言:栀子翦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传即西域檐卜花也。”因为栀子花很香,而薝卜也很香,栀子花见者多,而薝卜很神秘,见之者少,便有人说,栀子花好像就是传说中的薝卜。于是乎,以讹传讹,栀子花就有了一个别名叫“薝卜”,至于真的“薝卜”到底是什么花,很少有人知道了。这个误会的产生,有其历史背景,即唐朝末年的灭佛运动,史称“唐武宗灭佛”,佛教遭到极大打击,此后又值唐末战乱,对佛门的冲击更甚。薝卜原本是种在寺庙里的佛门专属花卉,寺庙被毁,也就无人管了。到了宋代,文人大抵认为薝卜就是指栀子花,可见某些佛教的文化传承,因为长久的战乱而被打断,许多人已不太清楚唐诗里的“薝卜”确切是指哪一种花,就接受了段成式的说法,姑且以栀子花来代替,如王十朋便称栀子花为“禅友”。此后,栀子花便取代真正的薝卜花,成为惯常的佛前供花了。
而真正的薝卜,有学者考证,可能是指黄兰,木兰科含笑属的高大乔木,分布于中国、印度、尼泊尔、缅甸、越南,确实是来自佛陀的故乡。黄兰的拉丁学名是Michelia champaca Linn,而薝卜为梵文Campaka的音译,从名称上,能对得上。黄兰的花为黄色,香味浓郁,花形也极雅致,用于佛前供花,应当是颇为相宜的。
【原文】
六品四命:玉兰,迎春[1],芙蓉,素馨[2],柳芽[3],茶梅[4]。
【注释】
[1]迎春:木樨科素馨属的丛生小灌木,花有清香,金黄色,外染红晕,花期为二至四月,因花期早,花开后即迎来春天而得名。
[2]素馨:木樨科素馨属灌木的总称,素馨花,又名大花茉莉,直立灌木;其中的红素馨,又名红花茉莉,为攀缘灌木;云南黄素馨,又名云南迎春,常绿藤状灌木。此处是指素馨花。
[3]柳芽:柳树刚萌出的嫩芽,此处指春日的嫩柳枝。王安石的《饭祈泽寺》有:“山白梅蕊长,林黄柳芽短。”
[4]茶梅:山茶科山茶属的常绿灌木,因其花形兼具茶花和梅花的特点,故称茶梅。茶梅体态玲珑,花色艳丽,花期长,是冬季观花较为理想的花卉。
【译文】
位列六品四命的花木有:玉兰,迎春,芙蓉,素馨,柳芽,茶梅。
【延伸阅读】
《广群芳谱》中记载:“迎春花,一名金腰带,人家园圃多种之,丛生,高数尺,有一丈者,方茎厚叶,如初生小椒叶而无齿,面青背淡,对节生小枝,一枝三叶,春前有花如瑞香,花黄色,不结实。”迎春和素馨是同一种属,迎春为木樨科素馨属的小灌木,素馨亦为木樨科素馨属的小灌木,尤其云南黄素馨,与迎春花在园林绿化中常可以相互替代。
素馨也经常与茉莉并提。茉莉亦为木樨科素馨属的植物,与素馨类似,宋代人就常将茉莉、素馨同植。周密的《武林旧事》中记载:“禁中避暑,多御复古、选德等殿及翠寒堂纳凉,置茉莉、素馨等南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南宋宫廷里避暑,选取较为清凉的宫殿,将数百盆茉莉、素馨花放置于庭院里,再用风轮一吹,把香味吹散开来,使得满殿都是清凉的花香。
【名家杂论】
玉兰被列在第六品,这个排名实在有失公允。自唐代以来,玉兰花就是华堂的象征,玉兰花与海棠共植,玉兰海棠,意谓“玉堂”;牡丹、玉兰、海棠、迎春共植,则是“富贵玉堂春”。玉兰是如此之高雅华贵,如何屈居第六品呢?故此类品花的排行榜,只是一家之言,个人偏好。
明代的文人雅士,如王世贞、文征明、沈周,都极爱玉兰。文征明的《夏日闲居》中说:“门巷幽深白日长,清风时洒玉兰堂。”可知他家府上,有一座华堂,名曰“玉兰堂”,门庭幽静,庭院之中广植玉兰,夏日清风拂过,虽不见玉兰花,依然是景致怡人。沈周曾经亲自栽种玉兰花,并赋诗:“玉莲小朵天香树,紫石栏前带雨栽。”王世懋园子里的玉兰花开了,王世贞欣然赋诗:“堂北玉兰开太早,堂西红梅落故迟。”而在孙克弘的传世名作《玉堂兰石图》中,玉兰如名门闺秀,风度典雅,大气绰约;玉兰树后面的海棠,则如随侍的丫鬟一般,枝干细弱,花朵娇小,其风姿自是远逊于玉兰。
不过作为插花而言,玉兰确实不是春季花材的最佳选择。春季插花,首选是牡丹、梅花,其次为山茶花、杏花、桃花、梨花……书斋中插玉兰的较少,做堂供花时,若需要的花材多,可折取两枝玉兰,取其枝干粗、花朵硕大的特点。若要做“富贵玉堂春”寓意的堂供花,则牡丹、玉兰、海棠、迎春,一样都不能少。然而,以幽栖之士的喜好来看,这一类堂供花,因过于隆重、华丽,不免让人有疏离感。自由写意式的文人插花,就是如陈洪绶那样,采两朵野菊花来随意搭配,插花的人是自由自在的,瓶中的花朵也是自由自在的。
迎春与素馨,做花篮最相宜。迎春的嫩绿枝条,韧性好,可编织花篮、花冠,皆有闺阁女儿的情趣。士大夫也折取迎春花枝赠人,如白居易《玩迎春花赠杨郎中》诗曰:“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他描述迎春花为金英翠萼,金色花瓣,翠色花萼,其花枝发自春寒料峭时,却如此美丽,正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芙蓉在唐代最受宠爱。唐代长安的公共园林曲江,水中种莲花,岸边则种有大片的芙蓉,两者相映照,莲花如出水芙蓉,芙蓉如岸上红莲,可谓一时之胜景。芙蓉临水而种的传统,便从此处而来。芙蓉既种水边,取“临水照花”之意,故而古人所绘芙蓉,大都是这样的意境。胡兰成称张爱玲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若直白地理解,他是说张爱玲乃是一朵绽放在民国世界里的芙蓉花;再拐着弯理解,《红楼梦》以芙蓉花比喻林黛玉,那么胡兰成说张爱玲是芙蓉花,便是说张爱玲神似林黛玉……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化里,几乎每一种传统名花,都被刻上了独特的文化符号。赏花,不仅是赏眼目所见之景,更是品味那一种唯美而微妙的文化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