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品瓶(1)

明代中晚期,花艺繁盛,江南世家大族的宅院内,凡起居之所、宴客之堂、读书之处,莫不盛行以鲜花插瓶装饰。古人将花器称为花之金屋或精舍,花器要与所插鲜花精当匹配,完美相融,方有花艺的独到之美。

【原文】

凡插贮[1]花,先须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2],因乎时也。堂厦[3]宜大,书室宜小,因乎地也。贵磁铜,贱金银,尚清雅也。忌有环,忌成对,像神祠[4]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稳而不泄气也。

【注释】

[1]插贮:指鲜花的插制、存放。

[2]磁:通“瓷”,此处指瓷器。

[3]堂厦:指房屋的正厅、堂屋,古人常作“华堂广厦”之语,形容建筑的华美轩敞。苏轼所作的《灵壁张氏园亭记》,其中有“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之句。

[4]神祠:祭神的祠堂。古代的神祠文化较为繁盛,各地都建有祭祀的庙宇、祠堂,世家大族也大都设有祭祀的家庙。

【译文】

但凡插制鲜花,首先需要选择花瓶。春、冬两季用铜器,秋、夏两季用瓷器,这是依据时节变化而选择。厅堂广厦适宜用大尺寸的花瓶,书房适宜用小一些的花瓶,这是依据场所的不同而选择。花瓶的材质上,崇尚瓷器、铜器而鄙薄金器、银器,因为前者更显清雅。忌讳花瓶上有环耳,忌讳将花瓶成对摆放,因为那样让人联想到祭祀的神庙。瓶器的开口要小而底座要厚重,因为这样方能放置安稳,聚气不泄。

【延伸阅读】

“堂厦宜大,书室宜小”,因堂供之花和日常居室插花大为不同。“堂供”是一种特殊的插花形式,通常是在春节、端午、中秋等重要节庆时,于华堂广厦之处所放置的瓶花,因具有象征性和礼仪功能,故而插花风格典雅隆重、富丽堂皇,花器自然也要用贵重大气的瓶器,方为相衬。

堂供的风俗在宋代已盛行,如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代《华春富贵图》,高大的瓷器花瓶中插着数枝硕大的牡丹,整体花形昂然向上,生机勃勃。元代的《丰登报喜图》和另一幅端午节庆插花,则为节庆时插花的经典之作。明、清两代,堂供更为流行,且花材使用繁多,构图丰富,呈现出富贵繁盛的景象。

【名家杂论】

明代中晚期,花艺繁盛,江南世家大族的宅院内,凡起居之所、宴客之堂、读书之处,莫不盛行以鲜花插瓶装饰,故而桃柳迎春、风荷并举、芙蓉金菊斗馨香,皆可为室内之景。而插花之要务,首先在于选择花器。古人将花器称为花之金屋或精舍,花器要与所插鲜花精当匹配,完美相融,方有花艺的独到之美。明代人对花器的选择极讲究,花器的材质、形态、尺寸、摆放方式,皆有细致要求。

花器以质地而论,有铜、陶、瓷、金、银、竹、木等材质。明代士大夫阶层崇尚清雅之美,江南一带尤其如此,故而花瓶以瓷器、铜器为时尚,而忌讳用金器、银器。试想一枝粲然绽放的红梅,或一束暗香涌动的白菊,若插在铜瓶中,便有古雅厚重之内蕴;插在瓷瓶中,亦见轻灵高洁之意趣。若插在黄灿灿的金瓶里,便庸俗不堪,插在银瓶、锡瓶里,更是不伦不类,花与瓶两不相称。

瓷器一贯是插花的首选。单以瓷瓶的造型而言,有梅瓶、如意瓶、长颈瓶、葫芦瓶、双耳瓶等,但插花而论,适合插花的,应当是口小足厚、放置安稳的瓶器。这种择瓶的偏好,也影响到了当时的瓷业中心景德镇,晚明时流行的青花筒瓶,便是适合插花的瓶器。筒瓶开口小,重心低,插花后放置安稳。“堂厦宜大,书室宜小”,在华堂之中,以大瓶来插花,多是插牡丹,显得华丽大气。居室中的插花,则以小巧灵动为旨意,如折取一束淡雅栀子花,或几枝馨香的桂花,插入瓶中,满室清芬,令人见之忘俗,居室的整体格调便显出高洁素雅。

以铜瓶插花,在崇尚“博古”的明代,极为常见,为文人所钟爱。晚明的画家陈洪绶喜画瓶花,尤其善画铜瓶插花的图景。铜瓶是陈洪绶最喜欢的绘画题材之一,他流下的传世名作包括《品茶图》《诗酒待琴图》《铜瓶白菊图》等。他喜用硕大的古铜瓶插荷花,如《品茶图》中,两位幽居高士,相对而坐,似为一主一客。蕉叶铺地,主人坐于其上,旁置茶炉壶具。客人坐一怪石上,以一方奇石为琴台,身旁还放置一硕大的古铜瓶,铜瓶中两株荷花开得正艳。此时,琴弦歇,茶正熟,两人手持茶盏,四目相视,正闻香品啜,耳边琴声犹在,身后瓶花菡萏清香。陈洪绶用富有韵味的古铜锈,将铜瓶的古铜质地表现得淋漓尽致,画中的铜瓶色泽厚重,线条坚实有力,一派古朴韵味,与幽居高士的气质融合为一体。

瓶花的摆放忌呆板、对称,因明代的瓶花艺术讲究天然性灵之美,如袁宏道所说:“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文人雅士尤其推崇此种自由式插花,在他们看来,瓶花或舒展灵动、或轻盈妩媚、或古雅厚重,都以天然意态为特色,不必追求齐整、对称的仪式感。若成对整齐摆放,那便不是幽居的高士所为,而更像是在家庙祠堂拜祭的迂腐老儒了。实际上,确实也只有祠堂才将花瓶成对摆放,显出庄严肃穆之状。对于秩序感的厌恶,几乎是隐逸者性格中的共性,他们若喜欢程式化、仪式感强的东西,便不会栖身林泉间,过逃避世俗的隐居生活。瓶花既然是幽居逸事之一,更需独抒性灵,不落俗套。

【原文】

大都[1]瓶宁瘦毋过壮,宁小毋过大。极高者不可过一尺[2],得六七寸,四五寸瓶插贮,佳。若太小,则养花又不能久。

【注释】

[1]大都:多数、多半。柳宗元《永州八记》:“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2]一尺:明清时,木工一尺合今31.1厘米。

【译文】

多数情况,选择花瓶的器型,宁可细瘦而不要过于丰满壮硕,宁可小一些而不要太大。花瓶最高不要超过一尺,用六七寸或四五寸的瓶器来插花最好。如果花瓶太小,则供养的鲜花存活时间不长。

【延伸阅读】

花器尺寸,以瘦、小为佳,这依然是自由式插花的风格。

自由式插花讲究性灵,崇尚天然韵味,并不追求富丽堂皇,故以细小瓶插数枝花已然颇有乐趣,所谓“翠叶金花小胆瓶,轻拈微嗅不胜情”,便是此种光景。

以瓷器来看,出自宋代名窑的花瓶,大都尺寸较小,如哥窑、定窑的胆瓶、弦纹瓶,都属此类,瓶器细小而瘦,如纤弱的美人,只能插得数枝小花。这一类花器,可参考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代哥窑青釉弦纹瓶,高20.1厘米,口径6.4厘米,足径9.7厘米,细长颈,扁圆腹,腹部虽鼓而不显臃肿,整体具有纯朴、典雅的艺术效果,这正是张谦德理想中的花器。

而明清两代的花器,以瓷器而论,尺寸逐渐变大,器型也趋于丰满壮硕,如故宫博物院藏的明嘉靖青花花鸟纹梅瓶,高44厘米,另一款明嘉靖时的白地素三彩缠枝莲纹瓶,高63.4厘米,显然大大超过了张谦德设想的最高尺寸。

【名家杂论】

张谦德对于花器尺寸的评论,可视为明代文人插花的典型言论。虽然“堂厦宜大,书室宜小”,堂供之花固然富丽堂皇,但文人研究插花,往往更重视后者,即居室、书斋中的小型插花。就书斋而言,张谦德认为“瓶宁瘦毋过壮,宁小毋过大”,持同样观点的,还有高濂、屠隆等人,如屠隆说花瓶“其式以胆瓶、小方瓶为最”。但屠隆还补充了一句:“若养兰、蕙须用觚,牡丹则用蒲槌瓶方称。”选择花器的形制、尺寸,需要结合花材来考虑,比如牡丹就不适合插在细瘦的小胆瓶里。

也有人喜用高且壮的花瓶。比如自诩清高的陈洪绶,他画中的瓶花,其花器也不乏壮硕者,如《诗酒待琴图》,图中老仆抱着的花器,虽只露出上部,看起来却极为壮硕。而另一幅图中,侍者所抱的瓶花,花器亦有雄奇之美,绝非细瘦。

实际上张谦德所列的瓶器尺寸,大抵只适用于出自宋代名窑的花器,且梅瓶还不能包含在内。梅瓶虽然自宋代开始流行,但器型丰满肥硕,且颇为高大,并不符合细、瘦的审美标准。可知张氏家族平常取来插花的,大都是出自宋代哥窑、定窑之类的窑器珍品,他看着习惯了,便以为这是花器的标准尺寸。其实明代花器的尺寸,已然不同于宋代,以细、瘦为美的固然有之,以壮硕为美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梅瓶,在明嘉靖、万历时期,就已较前期明显增高,形体渐大,乃至一款嘉靖时的白地素三彩缠枝莲纹瓶,高有63.4厘米。而清代的花瓶,高大肥硕者比比皆是,如乾隆时的釉彩大瓶,有高达86厘米的。

张谦德对于花器尺寸的讲究,可知他在此事上的细致用心。最近这些年,常见网友揶揄某富二代公子“为娱乐圈操碎了心”,其实家族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后代确实不需为衣食发愁,闲来无事,兼又精力过剩,只能为闲事操心。晚明时的许多文人也属于“为××操碎了心”的类型,只不过他们的文化底蕴好,情趣高雅,就算操心,也都是雅事。如高濂说:“故余自闲日,遍考钟鼎卣彝、书画法帖、窑玉古玩、文房器具,纤细究心。”高濂闲来无事,一颗心都用在考证青铜古器、书画、古玩上,对这些闲事,用心之极,纤毫毕至。这显然也道出了张谦德的心声。

明朝国祚有二百七十六年,到明中期,江南一带已是极为富庶繁华,世家大族云集,故而富贵闲人极多。闲来无事,便好操心——若不为俗事操心,便为雅事操心;不为谋生操心,便为赏玩操心。张谦德父子,以及著《遵生八笺》的高濂、著《长物志》的文震亨,都属于这一类。他们并非富二代,乃是富了许多代,如此这般,才成就了高山仰止的名士风范。

【原文】

铜器[1]之可用插花者曰尊[2]、曰罍[3],曰觚[4]、曰壶[5]。古人原用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

【注释】

[1]铜器:指青铜器,原为商周时期的古器,明代用来插花的,多为宋以后的仿制品。

[2]尊:今作“樽”。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在当时被作为礼器和盛酒器,其形制为圈足,圆腹或方腹,长颈,敞口,口径较大。尊盛行于殷商至西周时,春秋后期已较为少见。

[3]罍:先秦时期的大型盛酒器和礼器,流行于商晚期至春秋中期。《诗经·周南·卷耳》有:“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宋代以后,有仿古青铜罍传世。

[4]觚:青铜器,用于饮酒,也用作礼器,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觚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明代曾有大量仿制青铜觚。

[5]壶:指青铜壶,商周时期青铜器,西周时多为盛酒器。

【译文】

可以用来插花的铜器,有尊、罍、觚、壶。古人原本用来盛酒,如今取来插花,好像很合适。

【延伸阅读】

上古的青铜器为珍贵器物,历来为皇宫内府的秘藏。如罍,早在西汉时,就已成为王公贵胄们竞相争夺的藏品。据《史记·梁孝王世家》记载,梁孝王刘武是当时有名的古物收藏家,他的藏品中有一件罍,被视为至宝。刘武死前立下遗嘱:“善保罍樽,无得以与人”,意思是千万不要把罍给外人。后来刘武的孙子刘襄继位,史称梁平王,他的王后得知府库中有一件罍,便向刘襄索要。刘襄宠溺任王后,便不顾祖母的反对,强行将罍取出,送给王后。后有人将梁王与祖母争罍之事告于朝廷,汉武帝认为梁王极不孝,下令将梁国削去八座城池,并将其王后斩首于市。这件因罍而起的祸事,史称“梁王争罍”。

既然早在西汉时,罍、尊一类的青铜器就已经如此稀有,那么,明代人能随手拿来贮水插花的,多半是仿品。当然,用真的古器珍品来插花的,也不乏其人。晚明是一个奇葩迭出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文人幽客的种种逸事,往往超乎后人的想象。

【名家杂论】

青铜器在商周时代,为传国重器,其尊贵而崇高的地位,是其他器物所无法比拟的。而张谦德觉得青铜器可用来插花,插上花后,看来看去,还觉得颇为合适……可知晚明时代,传统礼制的一些观念,对于江南文人的约束,已经非常薄弱了。当然,其中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明代大量仿制先秦的青铜器,仿制品的流行使昔日尊贵的器物“飞入寻常百姓家”,普通文士也受用得起,乃至随手就取来插花。

仿制先秦青铜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代。北宋时,金石学兴起,名士皆以收藏商周青铜器为乐事,宫廷于是以内府所藏的青铜礼乐器加以仿照,以作为郊庙之用。宋徽宗尤好此道,常命良工巧匠仿制他新得到的古器。宣和年间,王黼奉徽宗之命编纂了《宣和博古图》,著录了宋代皇室所藏的青铜器之精华,后世的仿制者也因此有了参考的范本。明代延续了宋代的仿古之风,乃至仿制的规模更大。如宣德年间,明宣宗朱瞻基见当时郊坛宗庙和内府所陈设的铜器,造型太粗糙,非古代形制,于是很不满意,下诏要工部依照宋人《考工图》《博古图》等书所记载的商周器型来仿制。宣宗有如此雅兴,也因当时铜原料储备丰富,宣德三年(1428),暹罗国进供风磨铜数万斤,于是宫廷有足够的铜料来做铜器。这样第一批就做三千三百余件,质地优良,造型十分古朴雅致。后来宣宗又命追加,铸造的铜器总数达到一万多件,辗转流传至各地。由此,明代用铜器的风气日甚。宣德年间的礼部尚书吕震等人奉旨编撰了《宣德鼎彝谱》,记载了当时的铜器器型,嘉靖年间,此书得以在民间流传,清代被收录进《四库全书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