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瓶花谱·序

【原文】

梦蝶斋徒[1]曰:幽栖[2]逸事,瓶花特难解[3],解之者亿不得一。厥昔[4]金润[5]龆年述谱[6],余亦稚龄[7],作是数语。其间孰是孰非,何去何从[8],解者自有定评,不赘[9]焉。乙未[10]中秋前二日书。

【注释】

[1]梦蝶斋徒:张谦德为自己取的别号。他原名谦德,十岁时改名为丑,故又称张丑,字广德,常署的别号有青父、青甫、清河牛郎,晚年号“米庵”,斋名有真晋斋、宝米轩等。“梦蝶斋徒”出自“庄生梦蝶”的典故,是张氏推崇老庄之道的表现。

[2]幽栖:幽僻的栖止之处,指避世隐居。苏轼《自笑》诗:“多谢中书君,伴我此幽栖。”

晚明时,政局动荡,科举之路亦不畅,江南文人多隐居不仕,以山人、幽客自诩,如陈继儒隐居小昆山,著有《岩栖幽事》。张谦德的父亲张应文也是终身未履仕途,平素以古器书画自娱。张谦德著此文时年纪尚轻,或许是受父亲影响,已然有隐居之志,故以隐士自喻。

[3]难解:指难以领悟。王逸《楚辞章句》中有“肝胆系结,难解释也”一句,指心结难以化解。“解”字亦多用于佛经中,指对于佛法真意的理解和证悟,佛经的开经偈中有“我今奉行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之句。

[4]厥昔:昔日、当初。“厥”在此处为代词,相当于“其”,为句首发语词,无实义。如《诗经·大雅·生民》中的开篇之句:“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这里的“厥初”,通常译为“其初”“当初”。

[5]金润:明代书画家,字伯玉,又字静虚,江苏上元(今南京)人。幼即嗜学,年十二能赋诗,正统年间乡贡,授兵部司务,为于谦所重,每与之咨议兵事,后擢升为南安知府。精通音律,工书画,书法类赵孟,山水法方从义,所画山水天真横溢,工整简淡,构图严谨,疏密有致。有《溪山真赏图》存世,现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

[6]龆年述谱:指金润在年幼时就能著述书籍。古时女孩七岁称髫年,男孩八岁称龆年,故以“龆年稚齿”泛指幼童时期,《南齐书·武十七王传论》:“龆年稚齿,养器深宫,习趋拜之仪,受文句之学。”据说金润早年也曾编著《瓶花谱》,但此书已失传。

[7]稚龄:指稚齿年少时。唐王绩《游北山赋》:“忆昔过庭,童颜稚龄,何赏不极,何游不经。”张谦德作《瓶花谱》时年方十八岁,故自称稚龄,有自我嘉许之意。

[8]何去何从:去,去除;从,跟随。该去除什么,跟随什么?《楚辞·卜居》:“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原是形容心中惶惑、无所适从,现多指在重大问题上选择什么方向。

[9]不赘:不累赘、不多余。北宋胡安国《春秋传·隐公四年》:“《春秋》立义至精,词极简严而不赘也。”后用为书信结尾的套语,意谓不再多言。

[10]乙未:乙未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三年(1595)。

【译文】

梦蝶斋徒说:避世隐居时的闲雅逸事,以瓶花之道的精髓最难领悟,谙熟此道的人寥寥无几。追溯往昔,金润在幼年时就能著述《瓶花谱》,我也是在稚齿年少时,写成这些文章。这其中谁对谁错,如何取舍,能领悟此道的人自然有公正评判,我不再多言了。写于乙未中秋节前两天。

【延伸阅读】

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云:“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若非得趣,个中布置,何能生致。”晚明时,江南文化繁盛,雅士云集,形成了底蕴深厚的文人群体。幽人雅士常在精心营建的私家园林中雅集,宴饮游乐、诗词唱和。园林既美轮美奂、如诗如画,其居室布置、玩赏器物,自是非比寻常,须得品味不凡,清雅有致。这种刻意雕琢,是文人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塑造的理想情境。于是,诸如《长物志》《遵生八笺》《考槃馀事》《瓶花谱》《瓶史》等种种书籍应运而生,为此种雅致生活提供相对权威的参考范例。正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认为头戴礼帽、手拎一把雨伞代表绅士形象一样,处在江南繁华锦绣之地的文人,亦认为谙熟瓶花之道乃文士阶层的必备修养。

【名家杂论】

瓶花艺术,或许是源于东汉、魏晋时期的佛前供花,唐宋时以瓶插花已经颇为流行,而在晚明的江南园林中,追求博雅生活的文士阶层对于瓶花的推崇,无疑达到了极致。张谦德说“幽栖逸事,瓶花特难解”,可知瓶花对于幽人雅士的意义。幽栖林泉之间,岂能无花相伴?高士的案几之上,若不折几枝鲜花以供清赏,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故而晚明画家陈洪绶的人物图,但凡幽居高士,必然与瓶花为伴,或持莲,或赏菊,或折梅,乃至在硕大的花瓶中插一根遒劲的枯枝,亦是神来之笔。

故明代瓶花艺术的最大特点,即受到文人雅士的推崇、钟爱。如果说瓶花魏晋时乃是佛前的供品,唐宋时是宫闱殿堂里的装饰,到了晚明,则是文士的雅尚,是幽居之伴、隐逸之侣。这一时期,文人对于脱俗生活的向往,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他们多半隐居于幽静的私家园林中,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理想世界里。据《林下盟》记载,当时文人“读义理书,学法帖子,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弈棋”,生活悠闲而精致,浑然不理俗务。

这里有一个大背景:明代中晚期,朝政日益腐败,国事日非,且边患严重,内外交困,官场中人饱受煎熬,故而江南的文化精英大都不以仕途为重,转而追寻一种寄情于艺的闲适生活。江南一带远离京城,并非政治中心,且风物美好,经济富足而生活闲雅,于是一众士人都能想得开,与其冒着风险追逐官场功名,不如清高自适,偃息林泉,追逐云月,过自己舒适安逸的小日子。

王世贞的故事或许能说明江南文人不热衷仕途的原因。太仓王氏家族,世代清贵,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官至兵部左侍郎,才干超群,却因得罪了当权的严嵩父子,在滦河战事失利后被打入大牢。王世贞与弟弟世懋至严府求情,“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严嵩假意宽慰,背地里却下狠手。1560年,一代儒将、“白首筹边,赤心报国”的王忬竟被斩首于西市,其状惨烈之极。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王世贞从此看淡仕途,在家乡构筑弇山园,占地七十余亩,亭台轩榭,极尽园亭林木之盛。作为江南文坛领袖,王世贞一生几经宦海沉浮,但精神却始终归于林泉之间。

有的人,即便未遭打击,亦不愿为官,如无锡人安绍芳。他的祖父安国建了一座园子,园中有水池,惜乎面积不大,有一年正逢无锡大旱,受灾的百姓很多,安国便开仓赈灾,附加条件是替他挖池子。于是灾民蜂拥而至,每天有近千人来吃饭,吃完饭就替安家干活,挖池子,人多力量大,不久便挖出了一片数百亩的大水域,烟波浩渺,景致盛极一时。安绍芳继承了家族造园的传统,他原本是进士出身,有前途,却毫不犹豫地辞官回乡,经营家族的园林。后来他姐夫秦耀官场失意,安绍芳心中窃喜,连忙怂恿秦耀回乡建园,秦耀于是也建了一座园子,就是如今的无锡寄畅园。可见幽栖隐居者中,奇葩众多,逸事亦不少。

传统文人要“文以言志”“文以载道”,晚明时代的文人却选择了远离官场,不受此旧观念束缚,而是以适志、自娱的方式,过一种寄情于物、闲适高雅的生活,自由地抒发个性和情感,风流自喜,洒脱自如。故而居室陈设、案头清供、文房器皿、园林建筑,皆成为文人关注的兴趣点。瓶花之受重视,亦在于此。

若论晚明江南的隐逸文士,张谦德无疑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他是当时最重要的书画鉴藏家和著录家,其家族为昆山望族,书香浓郁,且有收藏之雅习,尤其精于书画收藏,张谦德在《清河书画表》自序中说,“一时家藏珍图法墨甲于中吴”。张氏家族所收藏的书画,有诸多传世珍品,如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的《二谢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颜真卿的《刘中使帖》、赵孟的《三山秋爽图》、宋徽宗的《梅花鹃鹤图》……这样一份收藏目录,足可以媲美国家级博物馆。可见张家的家藏之丰硕,财力之雄厚,在文化圈中的人脉之广阔。

张家为官宦世家,张谦德的祖父张情,是嘉靖年间的进士,曾在南京兵部任职,叔祖张意也是科举出身,曾任工部主事,父亲张应文为监生,才华出众,然而屡试不第,遂弃科举,以古器书画自娱。张家与吴中一带的旧家世族关系密切,与文征明家族是姻亲,张应文则与王世贞是莫逆之交。故而张家不仅家学渊源,亦处在文化精英社交圈的辐射之中。

张谦德生于1577年,卒于1643年,是为崇祯十六年,第二年李自成便打进紫禁城,崇祯皇帝自缢身亡,因而张氏很幸运,未经历明朝覆亡的腥风血雨,在隐居中悠然度过了一生,平安终老。张谦德喜欢著书,这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专长。张应文博学闲雅,著作颇丰,著有《清秘藏》《罗钟斋兰谱》《彝斋艺菊谱》《罗钟斋集》《巢居稿》等。这对张谦德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诗书之泽,衣冠之望,非积之不可”,江南望族文化底蕴的积累,非一时之功,乃是数代人潜心治学的结果。正是基于书香望族的深厚积淀,张谦德才能在十八岁时作《瓶花谱》,将瓶花的妙处为读者一一道来。所谓“家学相传,前辉后光”,江南的人文渊薮,便是这样传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