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关雎◎
关关雎鸠[1],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参差荇菜[3],左右流之[4]。窈窕淑女,寤寐求之[5]。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6]。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7]。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注释】
[1]关关:鸟鸣之声。雎(jū)鸠:一种水鸟的名字,据说这种鸟用情专一,不离不弃,生死相伴。[2]逑(qiú):同“仇”,配偶。[3]荇(xìng)菜:一种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4]流:捋取。[5]寤(wù):醒来。寐(mèi):入睡。[6]思服:思念。[7]芼(mào):择取。
【赏析】
《关雎》写一位青年男子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而后朝思暮想、备受熬煎的感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啁啾鸣和的水鸟,相互依偎在河的碧洲。娇媚明丽的少女,是不凡男子的好配偶。首章写男主人公见到一位艳丽美好的姑娘,对她一见倾心,爱慕之情无法自制。他见到河中沙洲上雄雌水鸟相互依偎,由此想象:她若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两人天天如这水鸟一样相依不舍该有多好。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任意采摘遍地鲜嫩的荇菜,不需顾及左右。日夜都希望那位娇媚明丽的少女与我携手。主人公回想日间姑娘随手采摘荇菜的样子,她苗条的身材、艳美的面庞在眼中和心间挥之不去,男子心中的深情已难以言表。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美好的她难以得到,日夜都想得我揪心。情深悠悠欲理还乱,翻来覆去思念不休。这里讲述了主人公内心爱她又不好表白的心情。他心乱如麻,不知她是否瞧得上自己,因而觉得很痛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遍地鲜嫩的荇菜,随手采摘不需要担忧。我要弹琴鼓瑟,迎取娇媚明丽的少女。那日姑娘采摘荇菜时的婀娜形体在主人公的眼中和心间仍旧萦绕不去,他暗自设想自己要弹着琴鼓着瑟去向她示好,看看能否打动她的芳心。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遍地鲜嫩的荇菜,任由挑选不需烦恼。我要击鼓鸣钟,让那娇媚明丽的少女永久跟随我。那一日,红晕娇容的姑娘采摘荇菜的景象在主人公脑海里无法抹去,他经受不住这痛苦的折磨,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击鼓鸣钟去向她求婚。
《关雎》这首诗描述了一个温婉美丽的情思故事:一名青年男子,见到一位采荇菜的姑娘,被她深深吸引,然而他顾虑重重,羞于开口,于是只能在想象中与她接触、亲近、结偶。诗的妙处在于对爱的叙述直白又含蓄:他不敢当面向她表白,却让自己沉浸在爱的幻想中。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的爱慕方式,含蓄内敛,悸动而羞涩。《诗经》篇目中有关爱情的描写有许多,有场景式的描写,也有对话式的叙述,更多的却是如《关雎》这样的矜持、羞怯的心理描绘,这种爱,朴素而健康,纯洁而珍贵。
自古中国就是一个诗的国度,数千年前的春秋时代就产生了许多民歌,流传下来集成了这部《诗经》,它是中华民族的瑰宝。《诗经》是中国最前沿的古文化典籍,而这首诗是《诗经》的第一篇,因此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地位。
史载《诗经》是孔子晚年为授徒而编纂的教材。孔子把一首爱情诗放在《诗经》的第一篇,是有其用意的。他认为,食与性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谁都无法回避,但不回避并不代表放纵,欲念是需要尺度的。欲念的放纵,会对人类社会的秩序造成危害,而一切的克制都要从约束男女之欲开始。作为儒家思想开创人的孔夫子将《关雎》放在开篇,意在教化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
孔子在《论语》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关雎》即是“思无邪”的典型标本。《关雎》所写的爱情,其情感是克制的,行为是谨慎的。这种爱的方式,符合民族的婚恋观念,也符合儒家“以明教化”的目标,因而被编在《诗经》的首篇可谓适得其所。
这首诗的主题历来存有争论:大多数人认为它描写的是男女爱情;有的学者则认为是赞美“后妃之德”;还有人认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诗,而是抒发一种“志”:表象是君子对淑女志在必得的追求,实则是抒发君侯对贤人的渴求。
实际上,孔子引《关雎》为首篇,授人以教化,也只体现出老夫子的意图,并非诗作者的本意。《关雎》作为春秋时代的民歌,即便经过人为的整理,也仍不失朴素天然的本真。其中,没有文人装腔作势的庸俗之声,更没有政治的教化之声。读这首诗,能从中感受到的是浓浓的、远古的自然气息。
◎葛覃◎
葛之覃兮[1],施于中谷[2],维叶萋萋[3]。黄鸟于飞[4],集于灌木[5],其鸣喈喈[6]。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7]。是刈是濩[8],为为绤[9],服之无[10]。
言告师氏[11],言告言归[12]。薄污我私[13],薄澣我衣[14]。害澣害否[15],归宁父母[16]。
【注释】
[1]葛:一种蔓草,可以抽取它的纤维用来织布,俗称夏布,这种草的藤蔓还可以用来做鞋,供夏天穿用。覃(tán):延长,此处指蔓生之藤。[2]施(yì):蔓延。中谷:在山谷中。[3]维:发语词。萋(qī)萋:茂盛的样子。[4]黄鸟:黄莺,一说黄雀。于:语气助词。[5]集:栖息。[6]喈(jiē)喈:鸟儿婉转鸣叫的声音。[7]莫莫:茂盛的样子。[8]刈(yì):割取。濩(huò):用热水煮东西,这里是指将葛放在水里煮。[9](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10](yì):厌倦。[11]师氏:女师,教女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12]言:语气助词。归:回娘家。[13]薄:助词。[14]澣(huàn):同“浣”,洗涤。衣:外衣。[15]害:通“何”,什么。否:表示否定,此处指不用洗的衣服。[16]归宁:回家以慰父母之心。
【赏析】
历来人们对《葛覃》女主人公身份的说法不一:有人认为诗中女子应是一位后妃,这位后妃在女师的教导下,修习女工之事,借此影响民风妇道;有的学者认为诗中反映的是给贵族割葛、煮葛、织布的女奴告假、洗衣、准备回家的一段生活情景。到底是后妃还是女奴,这场争论最终也没有定论。
另外,关于这位女子已嫁人还是未嫁人,也有争论:诗的末章点出了女子将“归宁父母”,在古代,“归”既可指女子的出嫁,又可指嫁出去的女子返回娘家。所以有人认为此诗是赞美后妃出嫁前温习女工、躬行节俭、尊敬师长的美德。但诗中“归宁父母”最恰当的解释是“回家探视问候父母”,如此看来作者本意应该是在描述已嫁女准备回娘家,解释为“准备出嫁”未免失之牵强。不管主人公是后妃还是女奴,是待嫁女还是新嫁娘,诗中描绘这位女子欣喜愉悦和企盼归宁的心情却是没有疑问的。整首诗写得意趣盎然,生动活泼,三个章节递进式地演示了三卷有趣的画境。
开篇一章的画面中,并没有出现人,出现的只是一派绿意葱茏的葛藤。生命力极强的葛藤在蓬勃浓郁的山谷之中蔓延,清碧幽静的浅谷中,一阵“喈喈”的鸟鸣响起,原来是一群美丽的黄雀飞来,它们展动翅膀在林间打转,而后又群落在灌木丛上,唧唧喳喳和鸣欢唱。一幅自然和谐的画卷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引起人们的无尽联想。
“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虽然文字中仍旧没有对容貌、形态进行描绘,却仿佛让人看到女主人公如葛蔓般纤纤细腰弯下去,割着长长的葛藤,又见她将割下的葛蔓拖回家去烧煮,煮好后剥下葛丝,织织复织织,织成了葛布,缝制成了衣裙,欢欢喜喜穿在身上。一句“服之无”,描述女主人公将自己织的布穿在身上永不厌弃的心情,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辛苦操持获得劳作成果后的无尽欢慰。
第三章的情境又是一变,诗中多了一位“师氏”,她似乎静静地倾听着主人公的叙说:“告诉您,我的女师傅,我将要回家去,定要把内衣洗干净,再把外衣也泡上,哪些要洗哪些不要洗,我要回家看爹娘。”
“害澣害否,归宁父母”,抑制不住激动的女主人公向师氏这位女师傅连珠炮似的吐露出内心的喜悦。虽然不见形体及面容,然而一位勤劳、聪敏、活泼、孝顺的韶龄女子却活现在面前,可亲又可爱。
《诗经》中运用比的手法较多,这首诗中“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一句,以黄鸟的“飞”和“鸣”,比喻自由自在的孩童和少女时代,轻描淡写、委婉含蓄地勾勒出黄鸟在林中自由自在飞转、鸣叫的情景,由此勾起了女子对以往未嫁时无忧无虑生活的回忆,引发了她想回娘家的心愿。
诗中还以季节的变化来暗示女主人公想回娘家的愿望从未停止。“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蔓刚刚萌发生长,且长势迅快,这时尚是春季,女子回娘家的想法已在心头滋生;之后“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葛蔓已经爬得遍山满谷,蓬勃茂密,已是夏季,她想回娘家的想法如葛藤一样伸延;“是刈是濩”,葛覃长成的秋季到了,女子收割后,纺线织布,回娘家的愿望更加强烈;“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此时已经穿上内外重叠的厚衣,闲暇的冬季,诸事具备,马上就要回到家里与父母欢聚。回娘家的愿望历经了四季,终于可以实现,女子当然会激动雀跃、喜形于色、话语连珠了。
◎卷耳◎
采采卷耳[1],不盈顷筐[2]。嗟我怀人[3],寘彼周行[4]。
陟彼崔嵬[5],我马虺[6]。我姑酌彼金罍[7],维以不永怀[8]。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9]。我姑酌彼兕觥[10],维以不永伤。
陟彼矣[11],我马矣[12],我仆矣[13],云何吁矣[14]。
【注释】
[1]采采:采摘。卷耳:一种野菜,今名苍耳。[2]顷筐:斜口筐,后高前倾。[3]嗟:语气助词,另一说,叹息声。[4]寘(zhì):同“置”,放下之意。周行:大路。[5]陟(zhì):登高。崔嵬(wéi):高而不平的土石山。[6]虺(huī tuí):因疲劳而生病。[7]金罍(léi):青铜盛酒器。[8]维:发语词。永:长久。[9]玄黄:马生病而变色。[10]兕觥(sì gōng):犀牛角做成的酒杯。[11]砠(jū):有土的石山。[12]瘏(tú):马因生病而无法前行。[13]痡(pū):人过度疲惫、无法走路的样子。[14]吁(xū):忧愁。
【赏析】
《卷耳》是一篇妻子思念远出征战的丈夫的情歌。
诗的开篇展示了一幅动感的画卷——“采呀采呀卷耳菜,采来采去装不满筐。想念那远方的亲人啊,竹筐停放在大路上。”翠峦蔓延,一条大路沿着山麓伸向远方,一个女子挎着浅竹筐,一棵一棵地采摘卷耳菜。可她采了好些时候也没装满浅筐,有很多卷耳菜都掉落在地上。因为她的心没在卷耳上,而是随外出征战的丈夫飞向了远方。
不断地苦想之下,她的心情越加凄惶,对卷耳菜已没有心力再采摘。她痴望着丈夫离开的那条大路,把竹筐放置在脚边,顺路张望,目光迷离,仿佛看到了远行归来的丈夫的身影。然而清醒过来时,她才知那只是幻觉。她不由得嗟叹连连,眼里也噙满泪水。短短四句诗,将女主人公思念丈夫的心情渲染得淋漓尽致。
“走在高高的石山上,马儿困倦又踉跄。待我斟满铜杯酒,醉后忘忧免思量。”第二章作者抒发情感的笔意进一步延展。采卷耳的女子的思绪已飞到丈夫的身边,她想象着:丈夫在征程中爬过荒坡、攀过高岗、越过山顶,连续的行军导致人困马乏,马匹已经积劳成疾,再难背负主人行走,仆人也因劳累而病倒难起,如此的艰难困苦使丈夫不禁想起家中贤德的妻子和平静的生活,心中不免会无限惆怅,他只得借酒浇愁以淡化乡愁,然而借酒浇愁愁更愁,酒落愁肠化作相思泪,反而令他更加思念家乡和妻子。
“登上了高高的乱山冈,我的马儿疲惫又彷徨。我打起精神斟满酒,但愿从此把思念和烦恼全都忘。”夫妻间的心灵是相通的,妻子思念丈夫,丈夫一定也在思念自己的妻子,于是作者把妇人放下,笔锋一转娓娓诉说起丈夫思念妻子的苦涩心境。妻子想到丈夫在山岗上人疲马乏,丈夫所遇的境况也恰如所料:他行到山顶上,又饿又累又彷徨,勉强提神斟酒,打算借酒消愁。
也许事实不会如此巧合,但作者以丈夫念妻思乡的臆想,把空间骤然拉大,连接起两地夫妻的情丝,扩展了诗的意境,渲染了相思气氛,使诗在形式上具有两地情书、互相应答、相映相衬的艺术效果。这一章,采用复沓的形式,深入描述了征战的丈夫在外的危难困苦以及思念家人的愁情,深刻揭示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诗中借马的病疲,喻示征途的艰危,以借酒浇愁,表达愁已沉淀,无法可解。
最后一章“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每句以语气词结尾,给人以呼吸急促之感,好似远方的征人身体疲惫不堪,心灵更受不了苦思的折磨,因而要尽快结束这场遥相呼应的痛苦对话;又像是他不想再让远方的妻子怀念自己,决断地让双方立即打住。如同在说:“痛就让它痛去吧,我们都把思念埋在心里!”彼时彼刻,远方的他似乎已经疲惫到扑地不起,夫妻之间苦苦相思却不能相见,万分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卷耳》将描写、感情、想象融为一体,字字流露出夫妻间的深厚感情,读来感人至深。红学家俞平伯评论这首诗时说:“当携筐采绿者徘徊巷陌,回肠荡气之时,正征人策马盘旋,度越关山之顷,两两相映,境殊而情却同,事异而怨则一。所谓‘向天涯一样缠绵,各自飘零’者,或有诗人之恉乎!”俞先生的评价恰当地道出了这首诗前后映衬、花开两朵的艺术特色。
◎樛木◎
南有樛木[1],葛藟累之[2]。乐只君子[3],福履绥之[4]。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5]。乐只君子,福履将之[6]。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7]。乐只君子,福履成之[8]。
【注释】
[1]樛(jiū)木:树向下弯曲。[2]葛藟(lěi):葛和藟都是蔓生植物,茎可以缠树。累(léi):缠。[3]只:助词。[4]福履:福禄,幸福。绥(suí):安乐。[5]荒:覆盖,遮掩。[6]将:扶助。[7]萦(yíng):缠绕。[8]成:成就。
【赏析】
就《诗经》而言,只有参透“比”与“兴”所负载的深刻蕴味,才能真正认识“兴”的“所咏之词”。《樛木》一诗,从一开头便用比兴手法,先言“樛木”、“葛藟”以引起所咏“君子”与“福履”,而后又以“樛木”和“葛藟”比喻君子的福禄快乐。“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诗中的“彼物”即“樛木”和“葛藟”,“此物”即“君子”和“福履”——用“樛木”被“葛藟”缠绕,来比喻君子常得福禄相随,着实逼真鲜明。此处兴而兼比,两者相得益彰。
《诗经》通常都极为押韵,有句首入韵,一韵到底;有隔句相押;也有句尾相押之分。拿《樛木》来说,它重章叠句,回环复沓,实则整首诗只在两个字上反复改动,这种手法在“国风”中很常见,意在增加诗歌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可以充分抒发感情,具有回旋跌宕的艺术效果。
在《诗经》中,古人喜欢用自然界万物尤其是动植物寄托自己的情思,使其富于浓厚的负载意味,《樛木》亦不例外。借弯曲的树木和攀爬而上的葛藟,来喻指君子的福禄快乐。
从字面上理解,这似乎是一首形象动人的祝福歌。然而《诗经》常常把真正的内涵和寓意埋在简单的表象之下,如《关雎》开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原是诗人借眼前景物以兴起下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关雎和鸣”也可以比喻男女求偶,或男女间的和谐恩爱。
若探究其植物意象背后的“隐语”,那么“樛木”所指代的应是高大英俊的男子,而“葛藟”则是温柔委婉的女子。恋爱中的男子因女子的依赖而满心欢愉,他自豪于成为心爱的女人的依靠,这种清纯清新的本色如同少女一见钟情时的欣喜和娇羞。不可否认,《诗经》中坚贞纯洁的爱情至今仍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清代文学家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这样推测:“观‘累’、‘荒’、‘萦’等字有缠绵依附之意,如葛罗之施松柏,似于夫妇为近。”从这种角度看《,樛木》一诗似乎描绘了这样的景象:一个即将迎娶新娘的年轻男子,在众人“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的反复吟唱和喝彩中,牵起了新娘的手。新娘梨花带雨的脸上饱含着娇羞,新郎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彼此心贴着心,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无疑是一首情真意切的婚礼祝福歌。这种解释,才算真正参透了《樛木》的真谛。而《毛诗序》中“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的说法,则有附会之嫌,与原诗的意义相差甚远。
总之,无论其主题是对君子福禄安康的单纯祝福,抑或是恋爱时的浪漫,还是结婚时的激动、兴奋、山盟海誓,《樛木》所传达的永远是生命里的那份欢愉,寄托的亦是彼此惦念的那份情思。
◎螽斯◎
螽斯羽[1],诜诜兮[2]。宜尔子孙,振振兮[3]。
螽斯羽,薨薨兮[4]。宜尔子孙。绳绳兮[5]。
螽斯羽,揖揖兮[6]。宜尔子孙,蛰蛰兮[7]。
【注释】
[1]螽(zhōng):蝗虫,俗称蚂蚱。[2]诜(shēn)诜:形容众多。[3]振振:盛多的样子。[4]薨(hōng)薨:很多虫飞的声音。[5]绳绳:绵延不绝的样子。[6]揖(jí)揖:会聚。[7]蛰(zhé)蛰:群聚欢乐的样子。
【赏析】
《螽斯》是一首非常新颖奇特的诗,它描写的对象是一种叫作螽斯的昆虫,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蝗虫。这种昆虫身体多为草绿色,有丝状触角,雄虫的前翅有发音器,群飞时会发出“薨薨”的声音。这首诗的主题是以蝗虫来比喻生殖力的强盛。《毛诗序》是这样分析这首诗的:“《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
蝗虫生产后代的能力非常强盛,一年之内就可产下两三代。自古以来,蝗虫成灾都会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巨大的灾难,但是这些灾难并没有让先民们对蝗虫一味深恶痛绝,相反,他们还非常羡慕蝗虫强大的繁殖能力,将蝗虫看成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象征。这其实体现了生产力匮乏的时代,人们对于多子多孙的美好愿望。
诗的全篇都在围绕着“螽斯”描写,一语双关,以物寄情,浑然一体,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朱熹的《诗集传》继承了毛氏之说法,并进一步解释说:“故众妾以螽斯之群处和集而子孙众多比之。”这样的解释,虽然指出了诗的主旨,却因为引申出“后妃”、“众妾”而使诗的内涵窄化和教条化。
清代方玉润认为:“仅借螽斯为比,未尝显颂君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读者细咏诗词,当能得诸言外。”由此可见,对于这首诗还是就诗论诗的好。《螽斯》这首诗一共有三节,每一节都用“螽斯”开头。“宜尔子孙”这一句更是重复了三次,这种重复更加突出了诗的主题,而六组叠词的运用,也使全诗韵味十足。
这首诗中出现的叠词“诜诜”、“振振”、“薨薨”、“绳绳”、“揖揖”、“蛰蛰”,意思都是形容群聚众多。这是《诗经》中典型的“重叠反复”的表现手法,这样的反复吟唱,充分表现了人们繁衍后代、多子多孙的强烈心愿。
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有评论:“诗只平说,难六字炼得甚新。”《诗经》中有许多诗篇都运用叠词手法,而《螽斯》与其他诗篇相区别的独特之处在于:六组叠词,整齐,形象,生动,用韵和谐,又处在不同章节的相同位置,因而造成了韵律悠长的吟诵效果。而且这六个词在意思上也层层递进:第一节表达多子兴旺的愿望;第二节延伸至世代昌盛的祝福;最后一节则具体表现儿孙满堂的欢乐。
对于先民来说,“子孙”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晚年的慰藉,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在中国古代,多子多福一直都是传统观念中很重要的一种,这种观念在尧舜时代就已经深入民心了。
在阅读这首诗时,要体会其意象,细味其诗语,从先民颂祝多子多孙的诗旨出发,来分析这首诗。如此方能明白人们为什么希望子嗣众多:为了强调人多势众的群体力量,也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条件、争取生存。
◎桃夭◎
桃之夭夭[1],灼灼其华[2]。之子于归[3],宜其室家[4]。
桃之夭夭,有其实[5]。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6]。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注释】
[1]夭夭:美丽而茂盛的样子。[2]灼灼:桃花盛开,色彩鲜艳如火的样子。[3]之子:这位姑娘。于归:“于”是语助词,“归”是指出嫁。[4]室家:家庭。[5]有:语气助词,没有实际意义。(fén):果实累累的样子。[6]蓁(zhēn)蓁:叶子茂盛的样子。
【赏析】
《桃夭》叙写的是女子出嫁的情景和作者的美好祝愿。诗句清新淳朴,却有极强的感染力,读来就如喝了一杯浓浓的醇酒,让人在满口余香中感受着美的诱惑。
诗中之人美得让人心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连续三章三起句,“桃之夭夭”四字扑面而来。“夭夭”二字,可以解释为绚丽茂盛,也可以解释为挺拔婀娜,它有着生机勃勃的气势,又有种袅袅婷婷的气质。“灼灼其华”,是指鲜艳明丽闪着光辉的桃花,给人光彩照人之感。
“夭夭”在汉语里还可以解释为体态安舒、容色和悦的样子,好比美人妖娆艳色;“灼灼”则可解释为明亮、照亮之意,好比桃花粉红而闪着艳光。因此这一句可看成“美人如花”的写照。
诗中对美丽一再铺陈渲染,引出后面披着婚装的少女。此时在众人心中,少女身材如桃树一样挺拔,行路如桃枝一样摇曳婀娜,脸蛋如桃花一样艳美,可谓千娇百媚,风情万种,沉鱼落雁。这样美的少女由缤纷绚烂的桃花烘托而来,有谁能不为之倾倒?“艳如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不知有多少后人用桃花来比喻女人的美丽,《桃夭》也由此成了后世描写美女的词宗诗祖。
诗里的自然美得让人心怡。诗中一再描写桃林中桃树枝叶繁茂,挺拔绚丽,且先写桃花,又写桃之果实,再写桃叶,排布了三幅风景画:一幅是满山桃树,繁花盛开,遍山艳色粉红;一幅是桃树上结满密密麻麻、又肥又大的桃子;一幅是葱葱郁郁的桃叶布满枝头,叶子上放着光华。无论哪一幅,都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树树桃花盛开,树树红桃垂挂的奇景,让人联想到西王母的蟠桃园。诗中以桃树的枝、花、叶、实,隐喻男女盛年,宜于及时嫁娶。植物的繁盛与人的盛年两相对照,相得益彰,更增添了诗中自然景物的寓意美。
诗里的“家”美得让人心欢。“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一个美丽的姑娘就要嫁人,她不仅艳如桃花,而且将会“宜室”、“宜家”,给丈夫及其家人带来吉祥和幸福,这说明她的心灵一定是善良的,性情一定是贤惠的。这样好的姑娘,她所嫁的夫君一定也不会错——在这宜于迎娶婚嫁的春天里,那名新郎穿戴整齐,既俊雅,又健壮,像棕树一样挺拔。此时他激动万分,等待着和新娘相见相拥的那一刻。整首诗都带有庆贺祝愿新婚之喜的浓厚况味,充溢着和和美美、快快乐乐的气氛。美丽姑娘今朝出嫁,将会把欢乐和幸福带给她的婆家。这种祝愿,让人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与诗中主人公、与诗作者一同欢乐的共鸣。
诗的韵律美得让人心舒。诗中重章叠句,朗朗上口,富有韵律感。通过反复咏唱,强化意识,加深印象,把美的事物不断加诸于人的感官和心灵,使人如聆天籁,舒泰无比。
◎兔罝◎
肃肃兔罝[1],椓之丁丁[2]。赳赳武夫[3],公侯干城[4]。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5]。赳赳武夫,公侯好仇[6]。
肃肃免罝,施于中林[7]。赳赳武夫,公侯腹心[8]。
【注释】
[1]肃肃:端庄严正的样子。兔罝(jū):捕兔子的网。[2]椓(zhuó):敲、槌击。丁(zhēng)丁:打桩之声。[3]赳赳:武勇的样子。[4]公侯:周封列国爵位(公、侯、伯、子、男)之尊者,泛指统治者。干城:盾牌与城郭。比喻捍卫者或者御敌的将士。[5]逵(kuí):四通八达的道路。[6]仇(qiú):同伴,伴侣。[7]中林:林中。[8]腹心:比喻身边可以信赖的人。
【赏析】
《兔罝》这首诗所描绘的是打猎的场景,但是其中的意义却不单是打猎,而是借打猎这种行为来锻炼兵士,因此,打猎也就是一场大练兵。虽然到了现在,人们会觉得,将狩猎者与捍卫公侯的甲士联系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先秦时期,狩猎本就是对行军布阵和指挥作战的一种演练。因为狩猎和行军打仗一样,是需要排兵布阵的,捕猎就是一场真实、危险的实战演习。
《兔罝》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利用智谋进行捕猎的捕兽大战。将士们将用于捕虎的网结得又紧又密,然后安置在岔路口、林中,静静等待猎物。身为公侯心腹的将士们个个意气昂扬,他们一边紧张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从第一节的“肃肃兔罝,椓之丁丁”,到二、三节的“施于中逵”、“施于中林”,都表明一场紧张的狩猎行动即将开始。
诗中“椓之丁丁”、“ 施于中逵”、“施于中林”几句着重描写猎手安装“兔罝”的景状,他们为了防止老虎逃脱,将网结得非常紧密,然后小心翼翼埋下网桩,再用力敲打,使它们变得更加牢固。“中逵”、“中林”这两个词也从侧面展现出狩猎的战士众多,他们按部就班地工作,分工明确、军容整肃。这些描写无一不体现出这次狩猎活动的恢宏有力,以及这些将士的士气之高涨和军纪之严谨。
《兔罝》最为独特的地方是:虽然它详尽描述了将士为捕猎做准备的场景,却没有实际描写出捕猎的画面。作者省略了捕猎的过程,只让读者依靠自己的想象来丰富这些画面。
虽然整首诗没有对盛大的狩猎过程进行描绘和渲染,但是字里行间却流露出诗人对狩猎将士的热烈赞美:他们不但在狩猎之时十分勇猛,在沙场上也毫不含糊,奋勇杀敌,不愧为公侯们的得力干将。由“兔罝”到“干城”,读者眼前好似出现了一种时空的转换,刚刚还在狩猎中的猎手,一下子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士兵。
通过这种转换,诗人写出了一种欣喜自豪的心情。三节相叠的咏唱,使这种自豪之情透过“干城”、“好仇”、“腹心”这些词,一步步推进,从中可见诗人抑制不住的夸耀。能有这样英勇无畏的勇士为其效命,那些公侯必然会感到十分骄傲和满足,但不能否认的是,只要是战争就一定会有伤亡。所以从深层意义上看,这首诗也透露出那些因为战争离乡背井、久役不归或丧身异域的将士们隐藏在夸耀背后的无限悲哀。
◎芣苢◎
采采芣苢[1],薄言采之[2]。采采芣苢,薄言有之[3]。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4]。采采芣苢,薄言捋之[5]。
采采芣苢,薄言之[6]。采采芣苢,薄言之[7]。
【注释】
[1]采采:采了又采。芣苢(fú yǐ):草名,即车前子,可食。[2]薄言:发语词,没有实义。[3]有:藏有。[4]掇(duō):拾取。[5]捋(luō):以手掌握物,向一端滑动。[6]袺(jié):手提着衣襟兜东西。[7](xié):翻转衣襟掖于腰带以兜东西。
【赏析】
“车前子啊采呀采,采呀采呀采起来。车前子啊采呀采,采呀采呀采得来。车前子啊采呀采,一片一片摘下来。车前子啊采呀采,一把一把捋下来。车前子啊采呀采,提起衣襟兜起来。车前子啊采呀采,掖起衣襟兜回来。”
这首欢快的《芣苢》正是当时人们采车前子时所唱的歌谣。成熟之后成串的红色车前子,便是“芣苢”。《芣苢》作为诗经中很特别的一篇历来受到重视,但对于当时采芣苢的用途这一问题却存在争论。有一种说法是此草可以治疗麻风等恶疾。按现代中医学的理论,这种说法无实际根据。现在中医以车前子入药,是因它有清热明目及止咳功能。春秋时代的人可能相信车前子可以治疗麻风等恶疾,但得麻风病是很痛苦的事,不太可能会有大群的人为此欢乐地歌唱着去采摘。
另一种说法是说食“芣苢”有益于怀孕,这倒是值得欢欢乐乐去采摘的事。还有一种解释更合理。清代学者郝懿行在《尔雅义疏》中有一句话:“野人亦煮啖之。”他说的“野人”是指村野的穷人,他认为野人(穷人)以此为食物。其实春天采车前子的嫩苗,煮成汤菜,味道十分鲜美,至今农村仍有人食用这种野菜,但不一定都是穷人。
可以推想,古代民间曾经普遍食用车前子的嫩苗。用此来解释诗中采“芣苢”的缘由,就易于理解了。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中记载:“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月戴荠花,桃李羞繁华。”荠菜花并不美丽,插戴于头上却感觉比桃李花还美。倒不是因它真的艳逾桃李,而是因为荠菜是当地人们喜食的野菜。
春秋时代,战乱频繁,除去赋税之后,农民耕地所得的粮食是不足以果腹的,本就易于繁殖的“芣苢”自然成为穷苦人赖以生存的食物。想必冬粮不足,春来后虽也是青黄不接,但万物复苏,季节天赐了大片鲜嫩的车前子,因而每当春天到了,就有成群的妇女在川原上欢快地采着车前子的嫩苗,一边唱着“采采芣苢”的歌。那是为了庆贺春暖的到来,也是忍饥之中对那一锅鲜菜汤的期待所带来的欢乐。
《芣苢》中展现出的情感是喜悦的,这种喜悦不是用喊叫来体现的,而是从春光融融的景境中体现出来的轻松收获的喜悦。虽然诗中也隐含着农人丝丝的苦涩,但喜悦的心情仍通过咏唱自然地流淌着,感染着读者一同生出愉悦之情。
《诗经》中有许多是民间歌谣,歌谣一般用重章叠句的形式,朗朗上口,但如此重叠的却是绝无仅有。通篇“采采”二子重叠最多,“采采”可以解释为“采而又采”,亦可解释为“各种各样”。就整首诗的意思来看,还是“采而又采”这个解释比较恰当。第二句“薄言”是语气助词,无实际意义,“采之”与前句相比,意义也相近。第三句重复第一句,第四句较第二句只改动一字。第二章、第三章也只是改动了每章第二、四句中的动词。也就是说,全诗十二句,只嵌进了采、有、掇、捋、袺、六个动词来变换语义,其余全是重叠。但这种单调的重叠,却又有它特殊的、内在的美好效果:
一是让人体味到一种自然美。每章中仅更换几个字,虽然重复,却使诗有了递进感和动作美,发乎自然,来自生活,活现了采摘的场景。作者直接从劳动生活中取材,不添加些许个人的感受,使人读来清新有泥土味。诗意与自然相合,犹生活重现。
二是深蕴着艺术美。句子重重叠叠,随口而有押韵,由此使诗有了动感仪态,成为可以单人独唱或众人齐唱的歌词。和谐的韵律和欢快的节奏从简洁的语言中自然地流淌。诗的美如金铃作响感染人心,如配上音乐,曲调一定明净、舒展、清灵。
◎汉广◎
南有乔木[1],不可休思[2]。汉有游女[3],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4],不可方思[5]。
翘翘错薪[6],言刈其楚[7]。之子于归[8],言秣其马[9]。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10]。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注释】
[1]乔木:形容树木高大笔直。[2]思:语气助词。[3]汉:汉水,为长江最长的支流。游女:外出游览的女子。[4]江:指长江。永:长。[5]方:筏子,此处用作动词,意思是乘木筏渡江。[6]翘翘:高出的样子。错薪:丛丛杂生的柴草。[7]刈(yì):割。楚:荆树。[8]于归:女子出嫁。[9]秣(mò):用谷草喂马。[10]蒌(lóu):草名,即蒌蒿。
【赏析】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广》开头四句,就将故事尘埃落定。南方有高大的乔木,却不能够在它下面歇息,汉水边有心仪的女子,却不能够追求。这是一个可见而不可求的爱情故事。一连两句“不可”,将年轻樵夫苦恋的怅惘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隔着一条汉水遥望对岸心爱的女子,这一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牛郎织女的传说,事实上,《古诗十九首》中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是脱胎于此。同样是隔水相望,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比起牛郎织女的心意相通,《汉广》中樵夫对游女单方面的感情则要寂寞得多、也辛苦得多。诗中“游女”的形象模糊不清,好比水中月镜中花,无怪乎樵夫只能远远望着,辗转叹息。
综观整首诗,提及“汉之游女”的地方只有一处,而且只是提及,不肯多费半点笔墨描述。因此,“游女”的形象和身份,便给了后人无尽的想象空间。古时讲解《诗经》最著名的四家,除了《毛诗》持“德广所及”的教化美刺说之外,《齐》、《鲁》、《韩》三家都认为“游女”是江汉之滨的神女。《韩诗外传》记载了一个美丽神奇的故事:
一个名叫郑交甫的男子在汉水边游玩时,遇到两位女子。郑交甫上前请求女子赠佩,两人于是解佩赠之。郑交甫很高兴,接过来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走出十几步,探手入怀,怀中却已空无一物。回过头一看,两名女子亦杳无踪影。
神女转瞬即逝,有若惊鸿一现,虚无缥缈,《汉水》的故事也因此平添了一抹人神相恋的神秘色彩。但是,从第二章“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这四句来看,人神之说不免显得有些牵强。“错薪”、“秣马”,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一个樵夫的日常生活,每日劈柴、喂马;另一方面则有比兴之意,以错薪比喻嫁娶,以秣马比喻婚礼亲迎之礼,这是樵夫由现实的“不可求”转入幻想中的“得到”,暗中想象自己迎娶游女的景象。无论哪一种解释,都落在了实实在在的生活细节和礼节风俗上,这也是《诗经》“现实主义”风格的一种体现。
就《汉广》而言,这种“现实主义”的风格主要体现在以情入景、以景写情的手法上。《诗经》中有很多描写“可见而不可求”的爱情诗篇,其中比较出色的如《关雎》、《汉广》、《蒹葭》等。区别是《关雎》热烈直白,《蒹葭》缥缈迷离,而《汉广》平和写实。
《关雎》和《蒹葭》整首诗都是对“窈窕淑女”和“伊人”或“辗转反侧”或“溯洄从之”的追寻,且都侧重于心境和意境的刻画,抒发的是空灵之情与虚幻之思。《汉广》则有具体实在的场景和景物作为依托,因而抒发的感情亦是平实的。因为平实,便格外有种真实的力量。
樵夫在采樵之地爱上了对岸的游女,这是实景,亦是实情。他在明白这份感情的“不可求”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广阔无垠的汉水,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汉之广”、“江之永”,岂可轻易逾越?樵夫将内心的痛苦和失望投射于眼前的景色之中,从而使景物与情感融为一体。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广》反复吟咏这四句,一“广”,一“永”,用语平淡朴实,却极为贴切地再现了江水的浩荡与无边无际。针对这种平实而高妙的写景,清代的王士禛甚至将《汉广》列为中国山水文学的发轫之作。
这四句吟咏,在诗中形成了一种自足的感情,即使没有对岸的“游女”这一抒情对象作为起兴,樵夫澎湃的情思也能寄托于眼前的景物之上,与绵长浩渺的江水合二为一。那份深藏于内心的暗恋之情,也因为有了“汉之广”与“江之永”的描写而变得辽远开阔。
樵夫没有沉沦在苦苦的单恋之中不可自拔,而是于不甘、无奈之中保留了一份理智与平和。全篇八句“不可”,一气呵成,正如樵夫内心不可抑制的滔滔情思,然而每一句的末尾偏偏都用了一个“思”字,语助词“思”的平声发音,给这一组声势磅礴的排比留了一个减速的出口,使樵夫的感情带了一点审慎的余味。
不加克制的感情只会毁灭自我。《诗经》的“温柔敦厚”,便表现在这一分恰到好处的克制上。这种克制,不是艰难隐忍,亦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一种健全的心态。《诗经》真实地反映了周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因而也真实地表现出了先民的感情生活和内心世界。它所表现出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并非道德上的压抑,而是先民内心如水般绵长持久、始终不衰不绝的生命力。
所以,《汉广》中的樵夫尽管爱得辛苦,也依旧保持了心性的光明。“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方思”,并非绝望之情的流露,而是以朴素之语道尽情意的曲折深婉和无尽流连,以一唱三叹的手法完成一种浑然天成的情感表达。
◎汝坟◎
遵彼汝坟[1],伐其条枚[2]。未见君子[3],惄如调饥[4]。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5]。既见君子,不我遐弃[6]。
鲂鱼尾[7],王室如燬[8]。虽则如燬,父母孔迩[9]!
【注释】
[1]遵:循,沿着。汝:水名,即汝河,源出河南省。坟:堤岸。[2]条:枝条,细而长的树枝。[3]君子:此处指在外服役或为官的丈夫。[4]惄(nì):忧思。调(zhōu)饥:朝饥,即早上饥饿思食。比喻一种渴望的心情。[5]肄(yì):树被砍伐后再生的小枝。[6]遐:远。[7]鲂(fáng)鱼:鱼名,今名武昌鱼。赪(chēng):赤红色。[8]燬(huǐ):烈火。[9]孔:甚。迩(ěr):近。
【赏析】
《汝坟》一诗,凄苦哀婉之情浸透于字里行间,读来催人泪下。
关于《汝坟》的题旨,存在多种说法。有的人认为这是文王的教化在汝坟之地施行,使妇人能够勉励丈夫行正道的诗。有的则认为这首诗是周南大夫的妻子所作,她担心丈夫懈于王事,劝其以国事为重,不要多顾忌家人。还有人认为诗旨是妇人因家贫、父母难养,劝丈夫做官赚钱。今人还有“妻待夫归”说,“丈夫虐待妻子”说,“女待男野合”说。还有人认为本诗的主题是妻子挽留久役归来的征夫,这种说法比较符合诗的本意。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诗的首句即揭示了女子的境况:汝河的大堤上长满了树木,一名女子沿堤用手中的斧子砍下一条条树枝。斧子本是重器,伐木也是男人做的活,然而此时这种沉重的劳作却是一名女子在承担。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诧异:她家没有男人吗?还是她被丈夫虐待?
作者并不卖关子,随后就告知:“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原来是丈夫在外不归,这样的重活只能由妻子来干。“君子”是当时妻子对丈夫的尊称,春秋时代男人多在外勤于王事,不是徭役就是兵役,丈夫久久在外行役,妻子怎能不“惄如调饥”?这一句是描述女子晨时没有进食又要伐木,因而又累又饥的模样。
“朝饥”在秦以前也用作男欢女爱的隐语。此处当是一语双关,既述妻子饱受饥饿折磨,又述妻子想念丈夫的难耐和煎熬。丈夫久在外行役,家中又有老人和孩子,只能由柔弱的妻子撑起一家人的生活。她在大清早饿着肚子来堤上砍柴,心中还在苦苦思念着丈夫。她那瘦弱的手不停地挥动,嘴里不停道出一句句幽怨。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诗的第二节,画面仍旧停留在汝河的大堤上,这名妇女挥动斧子在砍柴,但情况发生了变化。“肄”字是指树木砍伐后新长出的枝条,此一字之变就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或者数年,而这名妇人仍在这里砍伐。这一方面表明了她在孜孜不倦地为家庭辛勤劳作,另一方面也点出她还在苦苦等待丈夫。
时光流转,年年岁岁,悲苦在延续,期待也许无止境。但作者笔锋一转,“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意思是“终于见到丈夫回来了,这回你要时时刻刻留在我身边”。
盼望已久的丈夫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突然回到家中,女子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思夫、养家、劳作、饥饿之苦,心中既担心丈夫在外出事永远不归,又担心他厌弃抛弃了自己。因此丈夫归来时,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当她从惊喜中醒过来时,又担心丈夫会不会再次外出,是否还要把自己留在家中而远行。因而她在喜悦之余一再唠叨,希望丈夫不要再外出,不要再将自己抛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第三章开头就是丈夫对她的回复。妻子的担心和唠叨不是多余的,以王事为重的丈夫直言不讳地告诉妻子,他有可能还要离家。鲂鱼的尾巴颜色因劳瘁已变红,王室的事务紧急如火。古代认为鲂鱼尾变红是因劳累而致,此处丈夫的意思是王室不宁,事急如火,就像那劳瘁到尾巴都变红了的鲂鱼一样,我也不能在家歇息,残酷的回答中也包含着丈夫的无奈。
“虽则如燬,父母孔迩!”妻子此时一改温良顺从,质问丈夫“虽然王事急如火,父母穷困谁养活!”你不要总是为王事付出,你要想想年迈的父母,你能让可怜的妻子独撑贫家、苦苦思念你吗?
◎麟之趾◎
麟之趾[1],振振公子[2],于嗟麟兮[3]!
麟之定[4],振振公姓[5],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6],于嗟麟兮!
【注释】
[1]麟:麒麟,传说中的动物。趾:足,此处是指麒麟的脚。[2]振(zhēn)振:诚实仁厚的样子。[3]于(xū):通“吁”,叹词。[4]定:额头。[5]公姓:诸侯之子曰公子,公子之孙曰公姓。[6]公族:诸侯的宗族子弟。
【赏析】
“麟之趾”,直译就是麒麟的蹄子。第一章的大意是,“你有麒麟一样的脚趾啊,仁德宽厚的王侯公子,哎哟,你就是那高大的麒麟啊!”第二章“麟之定”的“定”指额头。本章的意思是,“你长着麒麟一样的额头啊,仁德宽厚的公侯贵族,哎哟,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第三章的大意是,“你的帽饰镶得如麒角一样的威武啊,仁德宽厚的公侯贵族,哎哟,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
为什么把王侯公子比作麒麟?在华夏民族的原始崇拜中,有一种灵异之物,它就是麒麟。传说伏羲氏教民“结绳为网以渔”,蓄养家畜,促进了社会发展,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因此天授神物,麒麟出现。据记载,伏羲、舜、孔子所在的时代都伴有麒麟出现,并带来祥瑞吉兆和神的启示,从而取得兴旺。
据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记载,麒麟,长着麋鹿一样的身体,牛一样的尾,马一样的脚,黄颜色,圆蹄子,一只角,角顶端有肉。它的声音就如黄钟大吕一样,行步端端正正,游走一定要选择地点,审视清楚而后居处,不踩踏生虫,不践踏青草,不群居,独处独行,不与别的动物同行,不会落入陷阱,更不会遭遇罗网,这种动物只有在国君圣明的时候才能出现。总的来说,麒麟的外形类似于鹿、牛、马组成的怪兽样子;它声音洪亮,行为中规中矩,清高而喜独处;心灵仁慈宽厚,不伤生灵,不欺弱小;它的感应敏锐,不会落入任何圈套,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麒麟是将美行、美德、灵智集中于一身的圣灵,是仁德厚慈的化身。在先民的生活中,麒麟也无处不体现出其特有的珍贵:民间以麒麟为送子神兽,传说孔子就是由麒麟所送;麒麟还是岁星散开而生出的,因而它是主祥瑞之灵,是最著名的瑞兽之一;麒麟含仁怀义,而且有威仪,等等。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关帝王兴衰与麒麟相关的传说很多,古人常把战将和英雄比作麒麟,可见麒麟在人们心中的崇高位置。
这首诗用麒麟来比喻公侯的子孙,应是极高的赞誉了。诗的首句“麟之趾”一出现,那尊雄威的巨兽仿佛来到眼前。它步履端正,神态和蔼,虽然庞大却感应敏捷,厚实的脚趾下“不践生草、不履生虫”,步伐如行云流水,悠然行走在山川原野之间。别看它巨大威猛,却丝毫不必惧怕担心,因为它是著名的仁兽,只给人们带来祥瑞和福祉,不会加于伤害和增添灾祸。
随后诗的笔意逐步趋进,“振振公子”,慈厚的麒麟出场之后,转而描写公子,“振振”二字,显示出他的诚实敦厚。到此作者以麒麟比公子之意不言自明,端端麒麟与翩翩公子两两相映,均成贵象,让人生出奇异而敬重之感。
诗再进一步描写,“于嗟麟兮”,对公子极尽嘉许:你就是高大的麒麟啊!接下去诗的第二章和第三章,由“之趾”到“之定”,进而到“之角”,由“公子”到“公姓”,进而到“公族”,其他语句未变。诗义的本身没有突出的变化,但如此复沓回旋,麒麟和公子的形象交替出现形成深刻的视觉烙印,加上“于嗟麟兮”的反复赞美,造成一种复响的听觉效应,使公子伟岸的形象通过视觉和感觉一再突出,深深印在了读者的脑际。
《麟之趾》用麒麟来美喻王侯子孙,实是寄托着民众对贵族阶层德行和操守的期求,寄望他们以仁德安邦,以厚慈殷民,反映的正是先民们对吉祥平安生活美好的希望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