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在黄河沿岸除喜欢看戏文外并不扰民,而且据唐代以来文人传说,他不但不到人间来娶妇,还相反的肯把他的小姐下嫁给穷秀才,这自然就是那文人自身的影子,其作假的情形与老巫没有多大不同,我想龙王自己对于这种谣言也未必知道。古来文人不明了印度的那伽实在是大蛇,虽然龙王很庄严,龙女很美艳,可是根本还是爬虫,金翅鸟要吃他,也还要受沙石小虫之苦,却将他认为“龙颜大悦”那一种的王,既肯礼贤下士,又有好女儿,龙宫里多多的珍宝,那真是理想的境界了。《太平广记》的《柳毅传》算是顶有名了,以后真《聊斋》假《聊斋》的作者大抵都不能忘情,多少要打龙王的念头,写出来的故事却似甘蔗渣加点糖精,知道的人不想再吮了。水里的鬼神如河伯龙王现今都不为害,只有溺鬼讨替代一种迷信,大概在民间还很普遍的存在而且当作故事谈吧。
理发店的标识
中国从前外科医生地位很低,称云疡医,大抵比牛医差不多少,又有挑痧郎中,则多以剃头匠兼任之。偶查西书,据说在西洋中世情形也是如此,依据大师伽伦之说,以外科为低级,遂多由理发匠充任,十三世纪初巴黎成立外科工会,规定分外科理发匠为两种,甲为长衫外科,教会中人属之,乙为短衫外科,平人属之,此种理发匠只许为人放血及医治普通创伤。其后理发匠所用红白条纹交缠的圆柱即是短衫外科的徽识,红代表血色,白则是绷带也。十四世纪中称为大理发匠与小理发匠,后者徒步,前者穿长袍骑马,带有白膏黄膏使徒膏等药。到了十五世纪,文艺复兴的风潮发动,学艺各方面都大有变革,这情形便大有不同。中国则直至西学东渐,新医学发达之后,外科郎中才得免与理发匠为伍。
书中又说及现代医生处方,起首必写一大写罗马字母阿耳,末带一撇,这起源还远在古代迦勒底民族,是木星的占星学上的符号,原本像是亚剌伯数字四字,起笔略卷一下。
一世纪时罗马宜禄王反对基督教徒,那时医生克利那思提议,处方书上必须写此符号,表示服从罗马国教,并非基督徒,以后沿用直至现在。其实并非阿耳,迦勒底立国远在中国以前,人民礼拜星辰,处方时祈星求助,其时不但罗马字,就是仓颉或者还未出世也未可知哩。
蛆的用处
蛆虫是大家都讨厌的东西,第一因为他的样子不好看,其二是常在粪秽中,其三是蝇之子。相貌不好是没有办法的,他所好的是腐肉,粪秽只是偶然,苍蝇实在可恶,但未变成蝇时没有什么责任,所以说到底还只是平常的一种幼虫,有如变胡蝶什么的青虫一样,就只是那么讨厌而已。可是说到他的本领,后来也就是用处,却非那些别的青虫们所及。据《昆虫记》的作者法勃耳试验,蛆从嘴里吐出些须消化素,能将各种蛋白质化为液体,随后吸入,别的生物吃了再消化,他是消化了再吃的,是很特别的事情。再拿化学专科学院从猪羊的胃制出的消化素来,作同样的试验,其消化力远不能及。
法勃耳很幽默的说,假如可能,化学家应该去从蛆的胃里取得消化剂吧。
用蛆当药中国古已有之,称之曰五谷虫,但是那只可说是偶合,而且从粪缸中掏起来晒干应用,到底不足为训的。
上海近来出了一种玻璃药膏,颇有效力,说明书中云内有蛆素,在世界大战时,有些伤兵因收容稍迟,以至伤口化脓生蛆,在军医方面认为是莫大的疏忽错误,但其结果则生蛆的创伤反比没有的好得快,因此研究出来蛆的分泌物有一种“化腐生肌”的能力,经过科学的分析与综合,已可以用到药剂中来了。没来由替蛆说好话,这也何必呢,他的样子那么讨人嫌,总是一定的了,不过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可以对证古本的,列位不信,请自己去看玻璃药膏的仿单,自然我在这里也并不是替该药膏推销,要请原谅。
头发的问题
人类是从猴子进化来的,但那是几百万年前的猴子,与现今吱吱喳喳在树林子里叫着的已是很远的本家了。人与猴子已经有许多不同。人能直立,说话,手拿器具,身上无毛而有头发,这与胡须爪甲都会生长,这一点特别与别的生物不一样,是很有点奇怪的。我们不曾在周口店找到“北京人”的长胡子和头发,但推想他该是有的,到了现在,北京的市民也一直是如此。照理讲,这在古时候一定是很不方便,还不如大猩猩那么好,嘴边只有猫须的那么些,头上长短适中,倒好像刚从理发馆出来似的。
有了头发老是生长,处分很是费事,非洲黑人把他做成几个小辫,涂上黄泥和牛粪,拖在头上的前后左右,此其一。
如中国古时头顶盘髻,戴上道士冠,此其二。女真满蒙四周剃光,只留顶搭,编为长辫,此其三。这第三种最为奇特,实在要比非洲人更为野蛮,他们用牛粪,只是当粘发的香膏用而已,若是有好香膏,自然也舍彼而取此了,半边和尚是何所取义呢。辛亥革命别的没有什么成就,至少将这猪尾巴去掉,总是够好的事情吧。这之后就好办了,只要像剪庭园的草皮似的时时剪平,便可了事,古代髡是刑罚,所以忌讳断发,到现在这个忌讳也已克服了。余留着的只一个问题,这便是女人的头发怎么办,其实本不是什么例外的事,如同男子的合并办理也并无不可以吧。
猩猩的血
哲安乡兄新编知识连环图画《动物园》,先就哺乳动物十类,绘图列说,很是明了,开头是几个类人猿,我特别觉得有意思。大猩猩从前用音译称戈力拉,非洲语云野人,黑猩猩称青明子,语意未详,猩猩称阿郎乌丹,马来语云山人,狒狒则是巴本,所谓狗面猴子,类人的程度就较差了。中国古时所说狒狒似乎都指戈力拉,说他吃人原是靠不住的话,笑辄上吻掩额,也说的夸张,但于他的厚嘴唇还有点关系,至于猩猩指的是青明子或阿郎乌丹,未能明白,但从地域来推测,或者当是后者吧。
我们认识猩猩很早,《礼记》上已说猩猩能言,这话一直传到现今,事实上自然是不确的,但在小说上留下不少好玩的故事,如《独异志》云:
汉黄霸为封溪令,部人陈廉携酒并猩猩以献,霸问曰,何物,人未及应,囊中语曰,斗酒并仆耳。
霸以其物有灵,开囊放之,猩猩悲啼而去。
古时盛称猩唇好吃,因为未曾吃过不能确说,只就熊掌来比,却实在只比得火腿皮的味道,所以我想《吕氏春秋》的话不见得还比《孟子》更可靠。又相传其血可以染赤,至今称猩红热,还是用的这个故典,其实那病各斯卡拉帖那原是指的朱色,猩红即是绛,有朱红与大红之别。用血染色,恐怕也不是事实,查看明人的《天工开物》,卷三系讲染色的事,列见各色所用的染料,自大红至水红色均只用红花为质,加减而成,没有说到用什么动物的血。中国古来关于动物的好玩的故事很多,可为观止了,讲动物生活的真实的故事却是太少,这只能希望将来会得渐渐有人来做这工作。
洗三的咒语
买到两本旧书,名曰《北京的市民》,是日本文的,罗信耀著,式场隆三郎译,一九四一至四二年出版。原本是英文所写,名曰《吴的阅历》,注云北京人的一生,叙述一个旧家里小孩产生,渐以长大,以至结婚,中间经过祖父的生日,生病死丧,将旧时风俗习惯仔细描写,并及岁时风物,琐屑有致,没有小说的结构,迤逦读去却有引人入胜的地方,比随笔散记为有趣味。例如关于小儿洗三,大部的《北平风俗类征》只在卷十二中引《燕都杂咏》注云,生子三朝洗浴,谓之洗三,亲眷送添盆钱,稳婆以吉语致祝,再也不见别的话了,在这里洗三一章的译文却占了十六页,有些稳婆的祝词也很有意思,大概还是未见著录的。用五色丝线、生鸡蛋、纸制石榴花、铁秤锤、铜锁、生葱、梳子做过种种把戏之后,祭祀床公床母,把他们送走的时候,口唱咒语云:
床母床母本姓李,
吴家的小孩交给你,
摔了碰了不依你。
从前东坡奉命作祭床公床母文,不知道怎么写好,未免为老婆子所笑了。据译序说罗氏那时年三十余岁,原是对外的珠宝商,给北京英文《时事日报》写稿,后来分出两册,有自作的木板插图,也很画的不错。看他文笔颇好,旧学也有,为什么不用中文写呢,我想大概也只因为大家对于本国民俗没有兴趣,写了不大有人读,也不大容易出版的缘故吧。
自然界的男性
在自然界里,男性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小时候养纺织娘叫蝈蝈,不客气地摘南瓜丝瓜的淡花来给他们吃,可以说是很合理的。在有些鱼类中,那公鱼退化成一丁点儿,就寄生在母鱼的身上。虫类中蜘蛛恋爱最是冒险,他偷偷的去袭击母蜘蛛,事成之后赶快一缕丝直往地下挂,迟一步便有被刺杀当食料的危险。无用的公蜂整批的被工蜂处决,更是周知的事实。蝎子在结婚的前夕搀着手跳舞,可是在早晨那公的只剩得大钳和尾巴了。螳螂在交尾时往往就被从头吃起,吃到肚皮了事,据说这于产妇大概是很滋补的。到得鸟类卵生须要孵化,雄鸟合作成为必要,于是生物乃有夫妇,父子亦才见面。及类人猿男性因体力强大,占有欲亦强,渐成为多妻制的团体,人类继承了这传统,却又加上了礼教的教条,在事实与理论上都成为男子中心的世界了。
本来不是对于种族最负责任的分子,来主持家国的事,自不免有越轨的行为,例如美帝的战争贩子,不顾人民和平的要求,总想闹事,说是为了宗教或文化,一样的是空虚,即是不为人民实在利益的证据。在社会上,一个男子如不争权夺利养女人,只是赚钱养家,这还是能尽生物的本分,是很好的。古人所谓为儿孙作马牛,原来不是一件坏事,或者倒是好事的始基,如能推而广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则由为己而进于为人,与现代思潮可以接得上了。
男女的装扮
鸟类中间大都是公鸟好看,母鸟便朴素得多,仿佛只穿得一件灰布袄,就我们常见的来说,如孔雀、雉鸡、啄木鸟、鸡之类,公的都装扮得很美丽,红是红,白是白,虽然有许多也差不多,谁知鸟之雌雄,古来诗人就成为问题。这为什么缘故呢?生物生殖的方法,爬虫类也是卵生,但到了鸟类这才用体温孵化,需要哺养,母鸟的责任很重了,她的权力也就加大,选择配偶,由她单独决定,爷们打扮得齐整的,比武跳舞,请求青睐,那些人间的威胁利诱的方法是一点都用不上的。
其实在人间社会,孕育乳哺的责任还在女性,可是社会制度变了,成了男子中心,女人变成他的所有物,是他凭了强力或用了财物得来的。简单地将十月怀胎三年养育的话移转过来,算作子女的负债,其对于男子的关系就只是服役这一点了。
这一转变之后,装扮成为女人的本分,因为性择之权是在于男子了,古代格言云,女为悦己者容,这与上边的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合起来,正足以代表封建道德,与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一致,虽然说的较有软性。
目下再要转变过去的是男女平等的社会,再看他们怎么打扮法。这自然不可能急剧的变革,但是小脚鞋高跟鞋,满头珠翠,耳环手镯,蓬头发,红指甲,总可以不要了吧,至于香粉胭脂以及香水,我想或者还有人喜欢或需要,因为男女相悦是当然的,为了相悦的装扮我也岂能硬反对呢。(装扮是句土话,当作化妆穿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