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话(1)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砚台的寿命

我们乡下称砚台只是叫砚瓦,可知原来是用瓦做的,有如乳钵,用以研磨石墨煤烟,仿佛一个颜料碟罢了。后来文房用具考究发达起来,砚台改用石头,有端歙各种佳品了,但那只是少数人所用,平常的也还是一般青石,与瓦相差不远,只要不滑而发墨,就很好了。这样的砚台我想是在将来也不会被废弃的,论便利自然比不上自来水笔,在讲堂里抄讲义,车站上写个电报,拿块砚台很不合适,但是在社会上他的适应性还不小,这里就是他的生命。

中国纸除仿造的一点报纸洋纸以外,都不宜于墨水钢笔,假使中国不能发达造纸工业,提高人民生产,使得供与求方面获得足用的资料,则在柔软的纸张上,势必仍须毛笔来画,而砚与墨也就变成不可少的东西了。四者之中,纸具有决定的性质,此外三者则又以墨为主,笔砚却是附庸。墨与外国墨水之不同,在于一者有胶而一者无胶,因为有胶所以可以写在质松的纸上,同时所用的笔也须是“刷子”似的东西,而不能用削尖的鹅毛管或是金属制品了。墨里有胶,制成锭块,研了才可使用,于是砚就出来了。

或者说墨也可以制成液体装瓶备用,这理论是很对的,可是天然墨等至今未能成功,可知还有困难,这种制品往往成为新东西,定价很贵,或者也是个障碍吧。我们一生不曾见过好端砚,可以呵出一文钱的水来的,只是中国现时的情形,暂时用纸不能改变,还得借用旧式的笔墨,因此觉得砚台也可以有相当的寿命也。

吃鱼

生长在江浙的人说起鱼来,大概总觉得一种爱好,孟子说,鱼亦我所欲也,可见这并不论地域,现在只就自己所知道的来说罢了。水乡不必说了,便是城里也都是河道,差不多与大街小巷平行着,一叶渔舟,沿河高呼“鱼荷虾荷”,在门口河步头就可以买到,若是大一点的有如胖头鲢鱼鲫鱼之类,自然在早市更为齐全便利,总之在那里,鱼虾的供给是与白菜萝卜一样的普遍的。人家祭祖照例用十碗头,大抵六荤四素吧,从前叫厨司代办,一桌六百文,三鲜里有鱼圆,此外总有一碗煎鱼,近似所谓瓦块鱼,在杭州隔江的西兴镇,饭店老板劝客点菜,也总提议来一碟烤虾一块煎鱼,算作代表的家常菜。农工老百姓平常少吃肉,鱼介却是常用,鱼固然只是小鲜,介则范围颇广,虾蛏螺蚌,得着便吃,价亦不贵。

此外宁波来的海味,除白鲞外,王瓜头鲞带鱼勒鲞以至淮蟹,因腌货可储藏而又杀饭,大家爱用,南货店之店铺多,生意好,别处殆鲜有其比。古人称越人断发文身,与蛟龙斗,与蛙黾处,现在不是那样了,但其与水族的情分总之还是很不错的。

北方虽然也有好些大河,鱼却不可多得,不能那么大众化了,一般人吃不着,咸鱼也少见,南货店多只卖干果类,稻香村之类的地方带卖一点鱼鲞,这又成了贵货,不是平民的食品了。大概鱼类宜于吃饭,自然吃酒更好,若是面食那便用处很少,除非是吃黄鱼面或划水面,但这又不是北方普通的吃法,供给不多,需求又少,其所以不能大众化,盖非无故也。

吃肉

从前有一个我的朋友,并非什么有名人,而且已经去世了,他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说凡可吃的东西他都能吃,只有人肉除外。我很赞同我的朋友的这句话,自己觉得也正是如此。话虽是这样说,人肉固然不吃,别的肉类也是吃的不多,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我吃过的四只脚的肉有猪羊牛驴,狗马骆驼则不曾吃着,甲鱼与田鸡不知是否也该列在里边,两只脚的有鸡鸭鹅,雉鸡桕子鸟麻雀野味。我并不主张吃素,但也不赞成一定非吃肉不可,有些飞走的小动物,有如鸽子兔子,不必搜求来吃,既有普通的鸡豚也就可以够了。

我的意见大抵如古人所说,蒜葱鱼肉碰着便吃,觉得无须太是馋痨,一心想吃别个的肉,况且在现时这个肉价钱,要吃也实在不易。动物有草食肉食两种,生理各别,不能改变,人原是草肉兼食的,比较可有通融,西北草原的游牧民族通年把羊肉当饭,有些山乡的老百姓每天只吃番薯与六谷(玉米)糊,也一样的生活下去。中国本部的人愁的只是没有饭吃(包含面与杂粮在内),没有肉吃怕甚么。列位不要以为这是《伊索寓言》里的狐狸,因为够不着所以说是酸葡萄,我的话是代表中国的穷人说的,自然也连自己在内,乃是由衷的真话。

《孟子疏》中说七十者不食肉不饱,虽是好意却并非事实,至少现时的老头子没有这样好胃口,即吃也甚有限,这里可见古今人之不同,但同时又有一句云肉食者鄙,这倒有几分道理,假如要找酸葡萄的口实,庶几可以适用吧。

忌十三

在一本讲古代文明的书里,说到禁忌的问题,他说野蛮与文明在这里有显明的区别,其一谨守禁忌,而其一则否。

但是因为世上没有地方是充分文明的,所以在所谓文明人中仍多有蛮风之遗留,有如请客忌讳十三个人,即是一例。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在中国知识阶级中谨守十三的禁忌的也是常有。不过这乃是从外国输入的,我们本有些土禁忌,后来又加上洋禁忌去,自然更觉得热闹了。

从这一点上看来,解说又略有不同,这个禁忌并不出自蛮风之遗留,却是奴化的模仿,正如从前的报馆闹什么四月愚人节一样。因为我们中国原来是半殖民地,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不足为奇的。疑古先生遇见过一个老新党,很讲究卫生,每天吃几个鸡蛋,据他说的理由是,因为外国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又听说有过一个留学生,回到家里,有一天他的父亲看见他走进来,洋服裤脚卷着,问道,外边下雨了么,答说不,因为现在伦敦是雨季了。这件事只是传闻,所以真实性如何碍难保证,总之这与吃鸡蛋都可以代表半殖民地空气的;幸而这些新的士大夫向来与民众隔离,不曾将模仿的洋禁忌传播开去,解放以后思想逐渐变化,好在半殖民地的背景除去了,这种模仿自然也将自行消灭吧。这里并不是说土禁忌比洋禁忌好,只因后者出于无谓的模仿,更是无聊,所以觉得更为可笑罢了。

张三李四

中国俗语说张三李四,这与文言的某甲某乙差不多,只是假设有姓有排行,更像是实有其人了。这句话很是平常,但想起来也颇有意思。一姓一名,姓前名后,这岂不是当然的么。我们看孔子的姓名以及孔门同学录,都是那么整齐的了,可是也不尽然,庄子喜弄玄虚,姑且不算,《左传》中间有那许多怪名字,便是孔子的父亲也还称叔梁纥呢。但是总之周秦之际有了规定,姓氏统一,名字确定,这种办法二千余年维持下来,到了现在,大家视若固然,却不知道这是很特别的,可以说是东方人的一种特有的习惯。

高丽安南向来受着中国文化的影响,他们索性改用汉族姓名,这个我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日本用汉字去译写他们的姓名,比较的保存了本色。

匈奴的事情不能详知,但是他们的远亲匈加利人虽是迁居欧洲,入了基督教,却仍旧保留姓前名后的旧俗,这是很可注意的事。匈加利的革命诗人裴彖飞最为鲁迅所敬爱,在文学史上见到他的署名是裴彖飞山陀耳,并不写作亚力山大裴彖飞,又小说家育珂摩耳也不写作摩利支育珂。

菲列宾被西班牙所征服,被迫改教,现在如单看他们的名姓,便简直都是西班牙人了,这是一个例,信仰与姓名是可以用强力改变过去的,但也是在西班牙人的手里这才能够实行吧。菲列宾人中不少中国统系的分子,可是在整个上不能发生什么作用,由此也可以知道帝国主义的强力之可怕了。

谈迷信

中国民间至今还多有迷信,就表面看去很不合道理,但是从情理上来看也是可以理解的。例如对于死者,人情不欲死其亲,虽然明知其一瞑不视,却总还要事死如生的供给衣食等,不然便过意不去。其次是人力不可抗时,只好归之于神,如水旱之于龙王,瘟疫之于黄老相公。其次是死与病的防止,许多都是符咒的形式,我们就治病项下来看,可以分出三样。

吃仙丹是自己服用庙中香炉里的灰,独自吞下,最为简单。

天汪汪地汪汪,贴一张纸在墙上医治小儿的夜啼,只要过路君子念一遍,人亦何乐而不为呢。出卖伤风,纸裹一文钱,让人家拾去,连伤风也带去了。或是只将一片红纸写这四个字,贴在易见处,那更是损人利己,缺德之尤了。

这几项总结起来,原因也很简单,求生免病本是人情之常,一方面因了科学知识的不发达,经济力的不足,所以走入迷信的路去。假如他确知亚司披林可治伤风,而口袋里有充分买药的钱,那就未必去做缺德的事,那样出卖岂不是为的省钱的缘故么。别的迷信也是如此,上次察北发生鼠疫,政府迅速处置,因了科学的力量,世上最可怕的传染病随即扑灭了,人民看了这个情形,自然没有去求疫神的必要。若是水利兴办,森林发达,人力可以控制水旱,那时龙王也就失了权威,无人再去烧香叩头,大概只有在《西游记》中留下他的踪迹,供小孩们的欣赏罢了。

嫖客态度

卖淫的起源很早,人民被剥削,妇女被轻视,自然出现这个结果,但是到资本主义时代这才成了合法化,而且还是必要的附属品,所以说这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也未始不可。

十九世纪中一个英国诗人曾说,妇女问题要与工人的同时解决,这就是说资本主义下存在的制度到了社会主义时代才能改革过来。北京的妓院由人民政府封禁了,这正是当然的事。

可是这还只是一方面,资本主义的变相的人身买卖许可取消了,人民可以生活,妇女有了职业,在供的一边已是正本清源的解决了。余下来的还有一方面,那是求的一边,其责任全在于男子。这个原因却不能全推给资本主义,至少有大半是由于别的,即是封建的男子中心思想。

封建的道德说夫为妻纲,把妻拘束得很紧,但是他于妻之外还有妾婢以及妓,此三者地位待遇虽有差别,由他看来其为纵欲之对象则无不同,对于她们的态度多少是一种嫖客的态度,原是一样的。现今娼妓与婢女固然已由法律明禁,妾亦不复许可,可是在封建道德尚有势力的现时,这种多年养成的嫖客的态度未能一时消灭,那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

这有什么方法呢?有效力的方法是没的,除非男子实行自肃,把思想搞通了,不但抛却资本主义的燕尾服,而且还脱去封建道德的马褂,从新来过男女平等的生活,庶乎其可。这未免是迂阔的空话,但别的法子我实在也想不出来了。

洋囡囡

小孩的玩具大抵多在庙市或新年设摊售卖,但乡下也有店铺,墙上大书曰“耍货”,其实这也只能算是文言,在口语中则称为“嬉家生”,意思是说游戏用的器具,并无玩物丧志的意味含在里边,我觉得这倒是很难得的。他的种类并不很多,大都是模仿家生什物的,一是武器,木制刀枪椎斧,附纸制假面,俗名胡脸子,倒与古名“胡面子”相合,可见原来是胡人的脸相。二是乐器,锣鼓铙钹,喇叭箫管。三是家具,桌椅盘碗,烛台手炉等。四是杂类,竹木制的蟠龙斗老虎,泥制可吹响的鸡与青蛙,各种人物如状元,老嫚,一团和气与老寿星,此外也有孩童,却只有正面着色,总称曰烂泥菩萨。

这里我觉得缺陷的事是没有所谓洋娃娃,南方叫作洋囡囡的那种东西,因为这是小孩特别是女孩子所最喜爱的,时常看见她们用衣服卷了背着,摇着身子唱催睡歌,可是不知怎的并无这种玩具,而且还没有这个名称。文言里傀儡乃是指的木头人,是演剧用的,不是抱着玩的小人儿。易卜生说妇女的反叛的戏剧,有人译作《玩偶家庭》,虽是不得已,总是生硬而不通俗的。中国的父母对于小孩的慈爱并不缺少,却缺少了这顶可爱的玩具与其名字,不知是什么原因,而且因此使得此刻所有的也真的变成洋囡囡,舶来的不说了,本国制的也浑不似中国小孩,多是黄发碧眼,这岂不成了胡面子了么。中国文学美术上表演儿童的也很少,大概是出于同一缘故吧。

河伯与龙王

中国民族初居于中原,同海没有什么接触,只有以黄河为主的那些水流有时为利,有时为害,印象很深,屈原《九歌》的河伯似乎已具个性,庄子说到海若,却是朦胧的一个名称罢了。河伯娶妇有过那么一件事情,经西门豹一治也就完了,其实这本是那老巫师们作的怪,可见河伯本来也是很安分的。

秦汉统一中国,大家走到登莱海边,这才望洋兴叹,仿佛觉得海上有三神山,方士们便去骗皇帝求仙。随后佛教进来,从天神中特别挑出龙王来,替代了河伯的地位,他不但海底有龙宫,就是黄河之水也归他管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