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回确山:英雄诞生的摇篮(2)

台下的人们欢呼雀跃,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尚德注视着白朗慢慢走下台,被人群簇拥着,再次心生仰慕。回家的路上,尚德见到二叔马延龄笑容满面地手提肩扛着麻袋,便知是白军已打开了地主的粮仓,给穷人们发粮食了。尚德赶紧避到路边,让二叔先过,让接踵而至的王叔、张伯……过去。听着他们难得的爽朗通透的笑声,再看看天边浑圆鲜红的落日,尚德心里想道:以后,我得更加奋发学习,才不要像爹娘想的那样去做一个庄稼汉,而要像白朗一样,给庄稼人分粮食,给穷苦的乡亲们送去欢乐,是的,苦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1914年秋天,寨子墙下聚满了男女老少,原来说书人在讲白朗死了。尚德蹲在墙根,不相信说书人讲的是真的。他用木棍敲击墙面,以引起大家的关注,只见他厉声责问说书人:“你听谁说的?白朗怎么可能会死?”

说书人眼见被一个小毛孩责问,觉得面子挂不住,语气很重地说道:“民国三年,临汝、宝丰交界的虎狼爬岭,起义军遭到袁世凯的正规军埋伏,被合围,起义军拼死突出包围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朗被枪打伤了,还好突围成功,白朗撤到岭子西侧的石庄,但是流血实在太多,死了。”

“听谁说的?”

“隔壁湾子里都在传这个事。”

“究竟是谁说的?”

“你……你,你个小毛伢子,不用知道是谁说的!”说书人脖子上青筋条条,极其恼火。

说书人难得火急,听书的人们见状哄笑。

尚德扔下木棍,跑回了家,径自坐在门槛上低声抽泣。张君也听说了白朗遇难的事情,明白儿子的心情,安慰道:“好人不长命,这话有理。如今白朗已死,你再难过再伤心,也是哭不活他的。你应该从今天起,打起精神来,长大了,去做他一样的人。如此,他也就还活着了。”

在暮色下,尚德的泪水晶莹剔透,双眼有节奏地眨动着,像极了两只乖巧的萤火虫。此刻,他暗暗起誓:白朗的仇敌,就是我马尚德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些大大小小的所有的袁世凯们,那些依靠袁世凯们剥削农民的地主们,我马尚德跟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张君注意到,从这个傍晚开始,儿子变得有血性了,脾气更加倔强了,凡是他认为明理的事情,即使十头牛都拉不回转他。当然,他也更加沉稳了,并不像以前放学后领着小伙伴们满村子转悠,而是多半会在学堂里逗留一个钟头,抑或早早回家上山砍柴,然后蹲在门槛上写作业。

这一年的中秋,尚德刚放学回家,就听见二叔声音嘶哑地喊他快进屋。尚德以为二叔出了什么事情,三步并做一步地到了二叔屋里。

屋里还是跟从前一样徒壁如洗,而二叔比从前要老许多了,脸上爬满了褶皱。此刻,二叔躺在床榻上,额头上敷着一条洗脸布,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尚德有点心疼,坐在床沿上,给二叔敲腿。

原来二叔昨天连夜赶到集市上,买了四盒四色的月饼,连夜奔波,今天中午刚到家,就病倒了。尚德问:“买月饼干吗呀?”

二叔回答说:“中秋节了,得给地主王喜送礼,要不会被退佃,或被加租。讨他欢心一下,咱家还得指望他能继续租地给我们呢。”

尚德听罢,故意加重了敲腿的力度,埋怨二叔碍于陈习,正闷闷不乐之中,却听二叔说道:“伢子,二叔现在腿直打晃,你替二叔跑一趟腿,给王老爷送过去。”

尚德立即站了起来。

“见了他,要恭敬,要有礼貌,嘴要甜。”二叔继续说。

尚德看着二叔,又看了看桌上的四盒月饼,心中有难过,更有愤怒。他噙着眼泪对二叔说:“叔,您忘了去年白朗来村,不是已经免除年节送礼的风俗了吗?”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一年一个天呀!何况,白朗再也打不回咱村啦。”二叔语重心长地说,“你去王家,就说你叔病了,带病进门,对他老人家不礼貌。说话要客气点呀!就说前几天本该送过去的,但是没能凑够钱,现在送到了,略表心意,请他老人家高高手收下就好。”

“那不行,白朗都宣布免除了,何况咱还分了他一袋好米,今年也一样!你现在送过去,你是明摆着说你怕他吗?”尚德有点激动了,说,“你现在送过去,就是没骨气,这样没骨气的事,我不去!”

二叔听到这,连连咳嗽:“你懂个啥呀,小伢,你不送过去,看我不抽了你的筋!”说着,便要坐起来。也许是身体实在太虚弱,每抬高一点,都咬着牙关,直到疼得脸上的汗珠子现出来了,他才坐起来。

“叔,我看这次就不去了,明年再说!”尚德往后退了退。

“狗崽子,看我不抽你筋!”

这时,张君进来了,她知道儿子不会跑这一趟腿的,但是又碍于自己作为嫂子与母亲的身份,便对尚德厉声斥责:“帮二叔跑一趟怎么了?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二叔不是病了吗?要是不病,他能叫你跑一趟吗?”

尚德便开始往屋外跑,边跑边说:“别像二叔一样逼我,就算你们扒了我的皮,我也不会去的。”

二叔无奈,拄着拐杖出了门,拎着四盒月饼,回头对张君说:“嫂子,这孩子太倔,现在就算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了。你一妇辈,不方便去,算了吧,还是我跑一趟。”说完,病怏怏地去了地主王喜家。

这场风波虽然平息下来了,但是尚德跟他二叔之间,自此,总隔着一层东西,两人的意见总不能走到一块去。

1917年秋天,马尚德初小毕业。他是全村公认的品学兼优的才子,被认定为投考高小肯定“荣登榜首”。他自己也信心十足。发榜那一天,他特意穿上了自己手洗的干净衣服,用清水把头发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他对母亲说:“娘,放心吧,儿给您带回好消息!”

一路上,往回走的乡亲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看到他,也不像以往那样热情,只是加紧了步伐。他也加紧了步伐。进了学校,才知道:全校竟然全部落榜!

这一刻,马尚德好似三九天被人迎头泼了一桶凉水。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忆了考试的试题,然后琢磨着准确答案。“没理由呀?!俺做的题目,肯定能中榜的呀!”

挤出了人群,尚德碰到了李士芳。士芳告诉他,“五大家”私塾馆的学生全部中榜了,那些年龄大的、家庭好的学生,因为捐学有功,也都被录取了。

士芳满是疑惑地问尚德:“是不是我们真的没有答对考试题目呀?”

“不——可——能!”尚德一字一顿地嚷道,“我要去找高小的教务主任。”说完便往高小跑去。士芳跟在后面追。

在教务室里,主任很清楚地告诉他:

一、你们家穷,出不起钱来捐助学校建设;

二、你们年纪还小,即使到了学校,也会寄宿不习惯,索性就暂不录取了;

三、你们的成绩并不是一流,只是比那些大龄考生强一点。

听罢,尚德一句话都没有说,拽着士芳就离开了。

在路上,尚德看到昔日欢笑不断的同学们,此刻都灰心丧气的,便将他们拦了下来,站在土堆上,将高小教务主任的原话转述给了同学们听。同学们个个握拳,愤懑不平。见状,尚德继续讲:

“落榜是暂时的,我们要用这次落榜作为磨刀石,好好磨磨我们这样锋利的镰刀!我们都是属龙的,龙就该跳龙门,一跳不行,就继续跳,总有一天会跳成功!因为,龙,终会跳过龙门的!”

无疑,他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同学们。看着他们振作起来,尚德想起了白朗那天的讲话。他想,白朗应该还活着。

话又说回来,回家后,该怎么向娘和二叔交代呀?

尚德磨蹭到了天黑,才鼓起勇气回家。他想,既然自己能鼓励同学们,肯定能跟娘和二叔这些大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应怕,倘若怕,那就是怕事实与真相!”尚德心里暗暗地说。

还好,母亲和二叔都是明理人,看到尚德如此坦诚,且自我检讨平时学习不用功,并未浓墨重笔地提到“家里穷,捐不起学”等事,便没多说什么。尚德知道,要是说家里穷,母亲跟二叔肯定心里更难受。这世道的不公,已是世人皆知,说透了,也就会伤了自己的亲人。同时,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考不上高小,誓不为人!

转眼又是一年,因邻近三个县都没有设立高小,所以这一届的考生蜂拥到了确山,估摸着有三四千人,而录取人数清晰地写着360人,共设8个班。“10个人里,挑1个。”尚德虽然有些发虚,但是平常的学习成绩激励着他。

再次前往发榜场地的途中,尚德回想自己这一年来的寒窗苦读,以及母亲为供自己读书的艰辛,还有二叔时不时冷言热语的嘲讽,一时间心绪难平,竟也看透了很多事。以前他不知命运为何物,现在他明白了,同时也明白了:若不推翻专制,若不实行白朗所说的共和(他暂时还说不出来具体为何,只知道白朗为了它,已经死了),像自己这样的穷苦人家的孩子的命运永远被那些地主掌握着!

苍天不负有心人!尚德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榜:马尚德,县立第二高等小学。同时在榜的还有张家铎、刘清范、王祖善等5个同村伙伴,都是在一个学校,想来也会彼此有个照应,甚是欣喜。

尚德被分到了庚班,同张家铎、刘清范、王祖善等5个同村伙伴寄宿在校。不久,尚德被选为庚班班长。不久,又被选作了全校学生代表之一——另一个则是张家铎。此时,两人已是身材魁梧、意气风发,言行举止就是大人模样了。

1919年5月,席卷全国的“五四运动”在北京拉开序幕。处在京汉铁路沿线的确山县立两所高小,也接受了“五四运动”的爱国主义精神的洗礼。师生们一致推举全校学生代表马尚德、张家铎两人担任领队人,带领确山县立第二高等小学全校学生进行反日游行示威。马尚德一路沿街讲演,高呼“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取消日本吞并中国的二十一条”、“政府必须拒绝签署巴黎合约”、“誓死争回青岛”等一系列口号。6月上旬,马尚德、张家铎发动的学生小队,砸了一家日货商店,并且要将日货搬出去烧毁。谁知这个店主有军阀背景,状告学生队乘乱闹事。县政当局立即致电学校校长,要求查办学生游行乘乱闹事行为。校长立即联想到军阀政府“六三”逮捕北京学生的事件,不禁害怕起来,便立即布置教师劝导学生复课,停止游行示威。

然而,马尚德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烧毁日货,就是彻彻底底的反日爱国行为。并且力劝校长与县政当局争辩个孰是孰非,因为真理不惧怕邪恶!

见校长尴尬难办,而县政当局再次施压,无理干涉,马尚德立即发动全校师生,再次罢课游行示威。时值京汉铁路工人政治大罢工,两支队伍浩浩荡荡达一千人,一时间,确山县城群情激愤。连续游行五天后,集结到的游行队伍近四千人。第六天,县政当局迫于全县局势,甚至全国的局势,由县长出面承认:查禁、烧毁日货,是反日爱国行为。游行大军这才撤离县政公署门口,前往驻马店,将已查出的日货商店的存货全部搬出烧毁,以证明这种行为是反日的爱国的行为,是不可诋毁的!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转眼过完年开学时,教育当局派来“监督”(也就是“学监”),以“整肃学校的风气”。学监认为,高小的孩子们能知道多少事?但是现在他们敢去县政公署门口闹事,敢做那么多让人头疼的事,还不是那些读书多的老师们在指使与教唆?所以,学监一进学校,眼光就瞄准了校长和老师们。但是他又不方便立即向老师们发威。思前想后,决定从校工中老师的亲戚入手。遍观学校,只有校工伙夫老李为人正直,颇爱读书,深得学生们爱戴。学监觉得,这样的人,可以等同于教书匠,无论品性,还是知识。

一天中午,学生们到食堂用餐时,发现学监早已等在那里。学生差不多都到齐的时候,学监端起一碗饭菜,大声说:“这样的伙食,完全跟学生们的身体营养需要,不匹配,所以,我郑重建议,县立第二高小,必须提高伙食标准!”说完,他笑着示意大家继续用餐。

整个下午,学生们都议论纷纷,担心提高伙食标准后,需要缴纳更多的伙食费。也难怪,大多数学生都是农民子弟,即使目前的伙食标准,也是家里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出来的!

马尚德作为班长,也作为学生代表,立即找来张家铎,商量对策。他们俩一致认为学监是想插手伙食,借机揩油。因为其他学校都已有这样的揩油先例了。他们俩一致决定还是得请求伙夫老李帮忙,挡住学监不顾学生家庭实际,插手伙食标准的行为。

老李听马尚德、张家铎提醒,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第二天,学监再次进了学生食堂,像昨天一样,刚端起一碗饭菜,老李立即大声讲道:“同学们,你们放心,即使提高伙食标准,学校食堂也不会多收你们一文钱!”在座的同学们顿时送给了老李雷鸣般的掌声。

见话已说到这分上,学监考虑到既然不多收钱,也就没有提高伙食标准的必要了,只得把准备讲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一脸恨气,悻悻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