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山县境内,有一个村子紧邻京汉铁路,西面是大别山、伏牛山余脉形成的无数盆地与丘陵,两座比较突出的称作罗山、秀山,东南北三面是一望无垠的肥沃良田,属于黄淮平原。村子四周环绕着一条并不宽的寨子河,每到夏季,荷花盛开,衬着两岸的杨柳,好一处红绿相映的良辰美景!
从郑州通往信阳的公路,笔直地从村子中间南北向穿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区。就在西区,有一幢罗汉房和低矮的东厢茅房,住着一户姓马的佃农,男的叫马锡龄,年轻却体弱多病;女的叫张君,温柔贤惠。马锡龄是一个老实勤俭的人,只知道平日在地里多下点力气,使地里的收成多一点,能保证全家吃饱穿暖,别的事情尽可以不闻不问。无奈,世道艰难,力气使在地里越多,收成是变好了,但地主征收的租子更多了,所以马锡龄一家永远是入不敷出、三天揭不开锅的模样。然而,生活总得过下去呀!清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2月16日,马锡龄得了一子,只见这个婴儿胎发茸茸、圆脸大眼、嗓音洪亮。马锡龄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张君,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得了儿子;忧的是,就这日子,该怎么把儿子养活啊?两口子环抱着婴儿,相拥而哭。哭完后,看见儿子眼睛清亮亮的,甚是招人喜欢,立即给他取了乳名叫顺青,意在祝愿儿子永生顺利,惹人青睐。紧接着,沿用旧俗,找来族人为顺青记下生辰“乙巳、戊寅、丙戌、壬辰”八字,留待日后为他合婚,卜问人生之用。并向住在罗汉房的胞弟马延龄报喜。马延龄闻讯,悲从中来,说:“可惜老爹死得太早,不能抱孙子了。”
马延龄所说的“老爹”,也就是顺青的祖父——马绥武。马绥武兄弟二人跟着父亲——顺青的曾祖父——从泌阳罗湾老家逃荒到了确山。父亲去世后,留下一条补丁并不算多的,尚且看得出颜色的裤子,给了兄弟二人,谁出去做工谁穿这条裤子。兄弟二人一路乞讨,最后来到了土地肥沃的李湾,定居了下来。先是租种张师爷的田,经过十几年的辛勤积累,倒也置办起了几亩薄田,娶妻生子。马绥武是老大,留下长子马锡龄、次子马延龄,以及一幢罗汉房。但是天不佑苦命人!日子刚好起来,两个儿子成家在即,马绥武夫妇就相继离世了。不得已,马锡龄、马延龄只得变卖田地,给老父老母办了丧事。从此,马家家道中落。因张师爷的租金太重,便租了地主王喜的田。
处在襁褓中的顺青,自然不知道祖辈的事情啦。他得到了父母亲的百般呵护。其实,马锡龄并不奢望他日后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只祈求老天保佑他能做一个寻常的佃农,身体健康,有一手好的庄稼活,不遭人白眼,能为祖上传宗接代,足矣。
顺青五岁的时候,家中仍旧一贫如洗。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三十岁出头的父亲马锡龄在这一年的秋收里仿佛使完了一生最后的力气,倒在田埂上,嘴角涌出惨白色的泡沫。张君见状,失声号叫,惊得马延龄拎着镰刀就赶过来了,以为出了长蛇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最后才反应过来,抱起马锡龄便往郎中家里跑。当时顺青也在地里,不过是在拾稻穗。他看见母亲在哭,就跟着哭;看着二叔抱着父亲在跑,便跟着二叔后面跑。马锡龄死在了半路上,没来得及看儿子顺青最后一眼。他躺在榻上,单薄得多么像那件破旧的床单。这一年是1910年,清王朝的最后一个秋收时节。自此,母亲张君带着顺青,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小爱,依靠马延龄的照看与救济度日。
顺青天资聪颖,6岁时学会了不少小故事。在盛夏,骄阳炙烤着黄淮平原,然而依托罗山、秀山,李湾尚能得到一丝凉风。顺青穿着红兜肚,跟着一群光屁股的伙伴,一会到寨子墙下听人说书,一会到荷塘边听避暑的京汉铁路的工人们唱歌。有时听得兴起,他会缠着说书人给他再讲讲。说书人当然不干啦,说“赶紧回家吃饭去”。他拽着说书人,撒娇道:“叔叔你最喜欢我了,明天我给你捶背呀抓痒痒呀,就讲最后一段。”然后清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惹得说书人喜欢,便会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讲,故事讲完了,正好送他到了家,便折回往自家去。日子一长,他竟然从说书人那里学会了《警世钟》的开篇词,也学会了一段《数大嘴儿》,是西太后奚落宣统皇帝的童谣。顺青领着小伙伴们唱到兴起,就开始在村子的大道旁边边唱边跳,颇具表演性质。这首童谣如此唱道:
西太后,耍儿戏儿
抱个小孩儿做皇帝儿
金銮殿上撒泡尿
龙书案下抓蛐蛐儿
放个臭屁去闻味儿
王妃嗔他不懂事儿
朝臣齐抖马蹄袖
山呼完事儿玩完事儿
小孩子口齿不清,竟将“万岁万万岁”谐音成了“完事儿玩完事儿”,也别有一番韵味。婶娘跑过来,把他牵回家,问他唱的什么。他撅着小嘴说:“可笑宣统比俺小一岁,不懂事的小屁孩居然做了皇帝……”
母亲张君刚出门准备叫他吃饭,听到他理直气壮地这么说,赶紧捂上他的嘴,狠狠地说:“瞎胡说,看我不揍你!”说完,抡起胳膊,就要打他。只见,他牙关紧闭,丝毫没有改口、没有怕打的意思。这时,婶娘赶忙劝张君,说小孩子不懂事,贪玩而已。
自打发现顺青唱那些“西太后耍宣统”的童谣后,张君便不准顺青再唱了,尤其不准他领着小伙伴们在村子大道旁唱了。但是,她不能很直接地说“不准”,而是吩咐他去做另外一件事。
她带点请求地说:“儿,娘白天要做事,趁着天气好,你可不可以替娘到山上捡点柴火回来?娘晚上要做饭给你吃呀!”
顺青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能捡多少,就多少。”她说,“记住,不要上太高了,就在山脚附近,捡一些枯树枝就行。”
“娘,放心吧,我要捡一屋子柴火回来,让娘天天做饭给我吃。”说完,他接过母亲递来的麻绳,一溜烟地向山上跑去。
这一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没了,也就没有好事之徒来追究顺青亵渎皇帝的事情了。张君心里虽有余悸,但是看到顺青晒得黝黑的小身体,很难过,就不再让他去捡柴火了。
转眼过完年,孟春的一天,张君把压箱子的一件嫁妆拿出来,给顺青改成了衣服,很仔细地给顺青穿上,说:“儿,娘今天送你去上学,念书。”那时在李湾,富豪家里都私设塾馆,不招外人子弟念书。只有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刘景臣先生,在山脚下开了私塾馆,不分贫富贵贱地招收学生。当然,他会收取一点学费,一般是二十文钱,也可以用等价的柴米油盐充当。
收拾完毕,张君请来马延龄,把那些用茅草搭盖的柴火全部搬上了一辆借来的驴车。足足有半间屋子高的柴火,张君与顺青各扶一侧,往刘景臣老先生的家里去。
张君对刘老先生说:“这是顺青,想在您这里受点开化,但是,家里没钱没粮的,您看能不能用这些柴火充当部分学费?”
老先生戴着一副眼镜,背有点驼了,仰着头看了看驴车上的柴堆,勉强点了点头:“我这家私塾馆,可以用东西充当学费的。”
“儿,你看,你捡来的柴火,现在成了你念书的学费呀!”张君把顺青抱起来,大声地说道。
“你说啥?是他捡回来的?”老先生有点惊讶。
“是的。”张君说,“算一算,大概捡了足足半年。”
“来,过来,让我瞧瞧。”老先生立即招手,示意顺青过去。
张君放下顺青。顺青战战兢兢地到了老先生旁边,说:“先生好。”
老先生一听,顿时乐了,连连说:“懂事,孺子可教也。”转而对张君说:“这样吧,柴火我留下,就当小家伙给我的孝心,至于今后的学费,有的话,就给点,没有的话,就算了,反正这小家伙,我收定了。”
张君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赶紧把顺青拽过来,朝老先生连连鞠躬致谢。然后,含着眼泪,语重心长地对顺青说:“如今皇帝退位,换成了民国,咱这样的人家也要受点开化,儿,在老先生这里,要尊敬老师,要对其他伙伴们好,要用功念书,学点本事,长大了,做一个像样的庄稼人。”
顺青连忙给母亲擦泪,满怀信心地说:“儿一定听娘的话!”
登记名字的时候,老先生才知道“顺青”是乳名,便对张君说:“孩子念书是大事,必须要用大名,也就是学名,正式一些,人前人后,也好称呼。”
张君从包袱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递给先生,说道:“带了谱书的,还请先生给他取个中意的名字。”
接过谱书,老先生按照五宗,找到了马家的五辈的范字,即“绥、龄、德、云、继”,便问顺青父亲的名字。张君答道:“马锡龄。”老先生摇头晃脑斟酌了一下,说:“顺青这一辈范德字,取名叫尚德,表字骥生,如何?”
张君欣喜地点头:“听先生的,听先生的。”说完,领着顺青谢了先生离去。
回家的路上,顺青兴高采烈地喊着“马尚德,马尚德”。张君事后观察,有了名字,顺青(马尚德)仿佛是一夜之间长高了,人也精神了。有一次放学回家,他对别家的光屁股小孩说:“先生给我取了名字叫马尚德,取了大号马骥生,你们,以后都不准喊我顺青,要喊我的大名大号,马尚德,马骥生!”
其中一个小孩被他说话的激动状给逗乐了,叫了一声“顺青哥”。只见他拽过那小孩,朝屁股上就是哐哐两下,小孩哇哇直哭,连忙改口“尚德哥”,他才笑起来安抚那小孩,领着他去寨子墙下玩去。
1913年,马尚德刚完成一年的学业,因为刘景臣老先生卧病不起,不能再教书授学,尚德便跟着关易公先生读书。这时,他已经对《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相当熟悉了。关先生见他聪敏好学,就开始教他《诗》《书》《礼》《易》《春秋》五部儒家经典。
开学近一个月,还不见一起玩到大的李士芳,尚德顾不上当天的课,立即前往李家,才知因为交不起学费,士芳跟着大人们在一起干农活。伤心难过的尚德回到家里,开始东翻西找。他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母亲送给他两枚中华民国开国纪念币,说是对他一年用功学习的奖赏。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就开始坐在床上生闷气。母亲从地里回来,责问他怎么不去上课。他却反问母亲:“娘,您年前送给儿的那两枚纪念币呢?”
“替你给收起来啦,怎么了?”
尚德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张君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想起去年今日领着尚德去刘老先生家里的情景,不禁为李士芳惋惜:这两个小孩都很聪敏好学,颇为乖巧,讨人喜欢。
“娘也想帮士芳,跟你一样。”张君说完,从衣柜的顶格上抽出一个布包,郑重地将两枚纪念币交给了尚德,并且告诉他,两枚,应该值20文钱,够学费的。
尚德谢了母亲,转身跑向李家的田里,对李伯伯说:“士芳的学费,我有办法了,让他跟我一起去念书吧。”
李伯伯有点惊讶。
看到李伯伯的表情,尚德将手中的布包拆开,递到他面前,说:“俺娘说了,应该值20文钱,够学费的啦。”
李伯伯往尚德家的方向看了看,眼眶猛地就湿润了。而李士芳站在一旁,死活都不愿意。尚德问他原因。
“你跟婶娘的日子过得更艰苦,我不能要你的钱。”李士芳说道。
“对呀,尚德乖,赶紧回家,把东西给你娘收好。”在一旁早已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李婶说,“尚德,你知道20文钱,可以买多少米、多少盐、多少油吗?”
“俺知道,20文钱,最多买10天的米,但是这10天,俺跟娘可以吃野菜。”尚德说得掷地有声,“俺娘也答应了,说要士芳跟俺一起去念书。”
李伯伯跟李婶犹豫了片刻,含着眼泪招呼李士芳赶紧跟着尚德去学堂。他们知道自己是拧不过尚德的,别看他年纪小,还是蛮认明理的呀!
自此以后,尚德和李士芳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上山砍柴。这一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两人砍柴归来,各自回了家。放好柴火,尚德一如往常地想在寨子墙下听人说书。当他进入寨子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村子大道旁搭起了台子,台下整齐地站着穿一致衣服、挎快枪、持杆子刀的人们。一杆白旗飘扬在风中,上面写着“中原扶汉大都督”,下面写着一个偌大的“白”字。白旗下面站着一个威武不凡的壮年大汉,只见他挥动臂膀,声音洪亮且颇有震撼力地讲到:
袁世凯及北洋政府,虽托名共和,实乃厉行专制,比清朝尤甚。而今,加重丁漕、杂税、厘捐,仅河南一省,须按月“协中央库银”50万两。此等重负,百姓怎能忍受?不将袁贼推翻,绝无生路!
朗,痛心疾首,纠合豪杰,为民请命。一俟兵精粮足,便当雄踞北方,席卷东南,推倒袁世凯,为民国设立完美之政府!
听着这些铿锵有力而富含正义的讲话,尚德心里不禁一震。同时,也有疑问:这人是谁呀?便悄悄问身边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他是宝丰农民起义的首领,从去年起义到现在,领兵万余人,是反袁世凯的大英雄,白朗是也。”
尚德再次注视着台上英姿飒爽的白朗,心里暗暗地说:“俺佩服!”
这时,白朗又开口了:
朗所率起义之师,军纪严明,举旗反袁,救民于水火,所到之处,均实行打富济贫,除暴安良,剪除暴政之党羽,今到确山,也是如此。
现忠告李湾14家富户,以五大家为主,立即开仓放赈粮,由义军监督,按户周济贫苦人家。地保、地主,请听明本都督之言:
从今日起,一律免除袁政府及其省县官署下派的各项苛捐杂税,对佃户减免二成地租,平素不准勒索农民,或强收年节礼物,违抗者,必严惩不贷。李湾贫苦人家,愿从军者,一概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