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道的喜事亦未能换来程尚德的笑脸。在程尚德威严的表情下,气色渐渐恢复了,铺子里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了。伙计们都说程老爷的心病好了,只有叶氏清楚,程老爷的心病再也好不了,除非见到谢姑娘。叶氏怨恨程老爷,却更心疼程老爷。
叶氏看着一脸严肃的程老爷去了制墨间,她则去许老爷的扎染铺子取靛蓝色的细棉布。她要给程老爷还有孩子们缝制中衣。取上靛蓝布回来时她在斗山街碰到了师爷。师爷的秘密瞒不过叶氏。她忽然想到也许师爷知道谢姑娘去了哪儿。
“师爷这是上哪儿?”叶氏热情地问道。
“只是走走,在街上走惯了。”师爷微笑着说道。
“这街再不是以往的街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
“奴家倒想问师爷,可知谢姑娘去了哪儿?”叶氏压低声音说道。
“谢姑娘恐怕去了扬州。”
“师爷还在想谢姑娘?”
“老夫只有想念谢姑娘时,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叶氏想也许程老爷此时也是这般地想念谢姑娘。她道了谢后直接回程家大宅了。她到地窖里拿出上好的金华火腿、腌制恰好的臭鳜鱼还有石耳。叶氏吩咐碧儿烧上火,晚上要多做些菜。叶氏轻快的身影穿梭在灶前和天井之间。两位小姐亦感到喜气,从厢房里走出来要帮忙。叶氏把她们赶走了,要亲自准备晚上的菜肴。千弦来到灶前想要把火腿切片,也被叶氏拦住。
“去太平缸里舀些水把靛蓝布洗上两水。”叶氏一边做着手下的活计一边说道。
千弦把靛蓝布过了一遍水,洗第二遍时见程老爷走进天井。一入天井程尚德就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气氛。他知道叶氏为了能让他快乐起来想尽法子,也许这又是叶氏突发奇想。
刚才程尚德在制墨间筹划制作梦笔生花墨。他料定此墨一定会大卖,秀才们都想用此墨写出盖世的文章来。墨模的制作上他始终未拿定主意。叶存世设计出几个图案都被他否定了。程尚德去了书房,看过嘉堃后,就去了吞云轩。
晚饭在叶氏的张罗下,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吃好了。在碧儿和千弦收拾碗筷时,叶氏紧跟着老爷去了吞云轩。叶氏沏了酽酽的绿茶,又给老爷点上烟,方在一旁坐下。程尚德抽完一支烟,心满意足地躺在烟榻上。
“说吧,有什么喜事?”程尚德说道。
“妾身知晓了谢姑娘的去处。”
听见叶氏的话,程尚德一下子坐了起来。叶氏的心又滴血了,不过她很快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这是她的男人,将要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他好她才会好。
“谢姑娘在哪儿?”
“在扬州,明天老爷就可启程。”
程尚德一把搂住叶氏。他不能不爱这个女人,她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与他融为一体了。
叶氏的心在这一刻被填满了。
“老爷把谢姑娘迎进门吧,妾身与谢姑娘不分尊卑地做姐妹。”叶氏伏在程尚德的怀里说道。
“不要说了,太太无非是为我好。”
叶氏流下眼泪,感到了来自内心的甜蜜。这一刻程尚德更爱的女人是叶氏。
第二日清晨,程尚德赶往扬州,下榻汇源墨砚斋。不受约束的嘉道依然耗在茶楼、酒肆或怡春苑里,傍晚时分方见到父亲。他很高兴,近来他促成的一笔大买卖就待验货了。见到父亲,嘉道就想把好事全抖搂出来,讨父亲的欢心,但程尚德却根本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扬州城内近期新开张的药铺在哪儿?”程尚德开口问道。
“扬州的茱萸湾新开了一家药铺,不过没什么名气,士绅们并不去那儿治病。”嘉道说道。
“名气?那些老朽懂什么名气,地域远而已。”嘉道的话却引出程尚德的怒气。
“酒香不怕巷子深。”
程尚德的怒气一发不可收了,大叫道:“混账话,明天一早备好轿子。”
程尚德扔下目瞪口呆的嘉道去了厢房。许承茂对老爷的愤怒更感到莫名其妙,而嘉道的怒气就撒到许承茂头上了。
次日程尚德前往茱萸湾。一路上他几乎不说话,只快到了问了一声还有多远。下了轿子,仆人领着程尚德来到一铺子前。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光:慈仁堂。程尚德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敲开铺子,却是一位老者来开门的。
“请问,谢先生在家吗?”程尚德和气地问道。
“谢先生过世了。”老者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姑娘呢?”程尚德急问。
“谢姑娘安葬了谢先生后,就不知去向。”
老者的话如晴天霹雳般在程尚德的头上炸响。他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了。
“谢姑娘走了多久?”
“三天前刚搬走。”
“谢姑娘走时说了什么?”
“临走时,谢姑娘说要长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想到谢姑娘年纪轻轻就遁入佛门,程尚德的眼泪不停滑落。紧接着三日内,程尚德遍寻扬州城内外的寺庙、道观,却一无收获。
第五日,他从大明寺返回城内时遇到了西递村的胡老爷。胡家在扬州的铺子有六家,两家杂货铺子、三家米铺、一家典当铺。胡老爷请程尚德去铺子里详谈。
扬州的买卖在胡老爷的打理下井然有序,账面清楚。胡老爷吩咐仆人沏茗眉绿茶。仆人退去后,胡老爷走过去把后堂的门关上了。
胡老爷见程尚德坐定喝了茶水方谨慎地说道:“程老爷一路走来,可听见什么风吹草动?”
“未闻丝毫,胡老爷有何消息?”程尚德说道。
“郡王府中失窃的珍宝恐怕已流落到扬州,典当铺是失窃物品出手的首选。”
两月前程尚德在千春茶庄听见许老爷说起过郡王府失窃一事。这世间总有胆大之人仗着武艺高强硬闯王府。胡老爷的这句话却让程尚德的心猛跳起来,端着茶杯的手抖动了一下,幸好只有半杯茶水。此时的程尚德恨不能一步赶回铺子,胡老爷若不是听说了什么,也不会这么谨慎。
“失窃的物件有哪些?”程尚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其实胡老爷早已看清程尚德神态上的变化了。
“一幅唐寅的书画,几款御用瓷器、玉器,还有王爷用过的扳指。”胡老爷说道。
“不是寻常之物呀。”
“因此更危险,这些物件碰不得,就像贴了标签了。”
“胡老爷所言极是。”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
“失窃物到了扬州,听说以极低的价格出手了。”
“可要把铺子守紧点呀。”说完程尚德大笑起来。
胡老爷亦大笑起来。
回到铺子里,程尚德立即让嘉道拿出账册。扬州的账面永远欠着二百两银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笔不知去处的款项。程尚德深知嘉道寅吃卯粮却又胆小怕事的性格。程尚德仔细看完账本,并没看见他最担心的事。他转念一想,嘉道总归知道轻重,并且也没那个胆子做这些事。
程尚德的心被郡王府失窃案牵扯着,闲暇之余依旧在青灯古佛旁寻找着谢姑娘。程尚德坐守铺子时,嘉道却躲避得远远的。许承茂殷勤地服侍程老爷。程尚德每日细心查看账册。今朝铺子里做成几笔小额的银两拆借,还卖出不少净心墨与瓷器古玩。
“这五百两银子年底时要收回来。”程尚德指着一笔款项说道。
“是,父亲。”嘉道低着头说道。
程尚德微微一笑,走出铺子,向着盐运司走去。
进入盐业的想法,程尚德有了不止一年两年而是数年。徽州四业中,盐业的盈利最多。盐运司朱红的大门外聚集着不少盐商。淮南盐业歉收,盐价居高不下,这些就像诱饵一样吸引着盐商。巨大的利益面前,自有盐商铤而走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仅仅适用在军事上。
车马往来之中,程尚德看见江家的马车离开了盐运司,鲍家马车刚驶来。盐商鲍老爷从车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画饼充饥并不能满足程尚德那颗一心想扩大家业的心。他转身往回走去。在汇源墨砚斋门外,程尚德碰到一位急匆匆从铺子里出来的人。此人一看既不是商人,也不是书生的模样,倒像是江湖上的浪人。
程尚德两步跨进铺子,一眼看见摆在柜台上的瓷器和字画。嘉道正俯身在账册上登记,许承茂准备将其入库。程尚德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一伸手把账册拿在手中。这笔买卖果然是郡王府中失窃之物,只少了玉器和扳指。程尚德百密一疏,并不知道一向胆小怕事的嘉道为了弥补亏空的银两总是拆东墙补西墙。没墙可拆的嘉道倒生出破釜沉舟之势。
“逆子,看不出这是王爷府中失窃之物吗?”程尚德大声喝道。
“父亲,这些收藏只花了很少的银子就购得了。”嘉道小声地说道。
“这要招来杀身之祸的,真有那么大的利益也轮不到汇源典当铺来挣。”
“那接下来怎么办?”嘉道带着哭腔说道。
程尚德不理会嘉道的询问,紧紧地看着手中的当票存根,突然间眼睛一亮。当票存根上只写着明代瓷器天球瓶一款、康熙瓷器橄榄瓶一款、唐伯虎字画一幅。多亏了嘉道的粗心大意,没有注明具体的名称,这些物件可用铺子里其他瓷器和唐伯虎的书画代替。他翻开收藏目录,选定了替代的瓷器,但唐伯虎的书画程家却没有收藏。
扬州文化艺术的流传、发展同徽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以江家为代表的徽商对古玩字画锲而不舍的追求,大力推动了扬州文化艺术的发展。当年“扬州八怪”齐聚小玲珑山馆就因扬州的艺术魅力使然。
程尚德吩咐嘉道守在铺子里,他拿上瓷器和书画带着许承茂出了铺子。程家的马车直奔盐商江老爷的兄弟江家宅院。路过盐运司时,程尚德再无心考虑涉足盐业一事。他被让进了中堂,江老爷微微一笑,请程尚德喝茶。他们在书画与瓷器收藏中多次交手。
“程老爷莫不是为了《竹西歌吹图卷》而来的吧?”江老爷笑着问道。
“不是程家的,不进程家的门,今朝老夫手里有江家想要的收藏。”说着程尚德打开带来的瓷器与书画。
江老爷只看了一眼,就大笑起来。郡王爷府中的失窃案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程老爷是要给江家招来杀身之祸啊。”
“做买卖总要有风险,若不冒风险亦不会成就今朝的徽商。江老爷素有艺高人胆大之名,不用老夫多说了。”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
“此物如何到了程家?”
“老夫教子无方,犬子不知其害,贸然收了这烫手的山芋。”
“好!货在下要了,程老爷要多少银子?”江老爷爽快地说道。
“需这个数。”程尚德伸出手掌说道。
程尚德出的价已是收购价格的两倍,但仍远远低于市场估价。
“成交。”
“老夫还有一事相求,还需借江家一幅唐寅的书画一用。”程老爷见江老爷要喊仆从时抢先说道。
“何用?”江老爷疑惑地问道。
“偷梁换柱。风波过去,即刻完璧归赵。”
“《牡丹仕女图》更适合应付眼下的局势。”江老爷微微一笑说道。
等程尚德验完银票和书画已是酉时。江老爷亦不多留,将其送至大门外。此后程尚德坐守铺子,专等官府之人的盘查。
不知不觉过了十几日了。遇着顾客少时,程尚德在柜台后习赵孟的字。盐商鲍老爷走进铺子里。寒暄过后他看见桌子上的字就笑起来。鲍老爷把盐业买卖交给孩子们后,闲暇之余亦时常习字,习柳公权的字。
“程老爷的字可以以假乱真了。”
“哈哈,只能骗骗自己,鲍老爷看墨?程家的天干地支墨最宜习字。”程尚德轻松地说道。
“墨好,能锦上添花,但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鲍老爷微微一笑说道。
“鲍老爷所言极是,好马还需配好鞍。”程尚德说道。
“程家的梦笔生花墨何时上市?梦笔生花不用再临场发挥,就让它书写老夫的一生吧。”鲍老爷笑着说道。
程尚德哈哈大笑,吩咐许承茂拿墨。鲍老爷拿着墨盒尚未离开铺子,就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起头的就是知府大人马慧裕,后面跟着一群衙役,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浪人。知府大人显然看见了摆在桌上的字。他四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
“程老爷何时到了扬州?”知府问道。
“大人,老夫到了半个多月了,每年查账总不出这个时间。”程尚德淡然地说道。
“程老爷是否听说过郡王府失窃一案?”
“大人,老夫已有耳闻,不知知府大人因何而来?”
“这位浪人在得月楼饮酒时口吐狂言,盗得郡王爷府中珍宝并卖给程家铺子,且有字据在手。”知府大人紧盯着程尚德的双眼说道。
“大人,这位浪人的确到过铺子,所典当的瓷器和书画却不是郡王爷府中失窃之物。”程尚德说道,“大人手中的当票可否给老夫一看?”
“程老爷怎知不是郡王爷府中失窃之物?”知府大人问道。
“大人,此事尽人皆知,若是失窃之物,老夫自不会收下。”
知府大人一招手,旁边一衙役递上当票。程尚德看后吩咐许承茂提取典当物。天球瓶与橄榄瓶都是极普通的样式,花色亦为普通吉祥花色,且有串烟之疵,唐寅的画作则是《牡丹仕女图》。
“大胆逆贼,竟敢欺骗知府大人!”一旁的师爷大声说道。
被绑的浪人大呼:“小人酒后失言,还望知府大人放过小人。”
原来这位浪人前日在得月楼与他人喝酒,酒兴上来夸口说郡王爷府中失窃一案是他所为。此话被路过的伙计听见告到官府。知府大人虽觉此事蹊跷,却看不出破绽,全当此人酒后吹嘘。
后来程尚德听说这位浪人被杖四十大棍赶出衙门。马慧裕为官一方,清廉公正,办案要有理有据。程尚德深知此人性情,那幅《牡丹仕女图》一直存放在程家铺子里,直到当票过期才归还给江家。
此事过后,程尚德并未立刻离开扬州,而是静观其变,寻找谢姑娘的心也就淡了。
一个月之后,程尚德回到了歙县。他回到程家大宅,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梦笔生花墨的制作。梦笔生花墨最终确定以黄山的迎客松制模。这套集景墨本该更早上市,因唐燠的手受伤而耽搁,在程尚德去扬州之前墨模刚雕刻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