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建了两座一样的宅院,弦妹,这儿是大宅的后院。”嘉道指着院子里的回廊说道。
程家大宅朝街的正门饰以麻石门场,大门内有一门厅,设有仪门,平时紧闭,出入有侧门。跨过门厅是恢弘的大厅和宽大的天井,两侧为厢房,配以方圆形状的青石雕花漏窗,使得中堂气宇轩昂。二进为两楼五间结构,是女眷和长辈憩息之处。三进正屋的右首是几间便厅,分别通往正屋,北面依着三进设置的灶前,有门通往用人房,亦为两楼三间结构。另置一月华门通向庭院,院中设有花坛、石几,遍植花木。
千弦看见门厅里两株用陶瓷缸种植的石榴树,心不由得一沉。自小千弦就听母亲说程家人丁不旺。自进入程家第二日起,千弦就感觉到了千斤的重担压在肩头。千弦看了一眼身旁悠闲自在的大少爷笑了。此时嘉道完全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形象。千弦暗想大少爷不知道是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人。
“少奶奶笑什么?”听见少奶奶的笑声,嘉道说道。
“人闲桂花落……大少爷能待几日?”
“我不会扔下新娘子去做生意的。”嘉道笑着说道。
新媳妇的头三天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嘉道很迷恋千弦,耗在新房内足不出户。即便在屋里,他也穿着扬州式样的绸衣、绸裤,手拿丝绢扇子。没出一个上午,用来擦他潮湿的手的绸手绢丢得满屋都是。千弦跟在他身后捡手绢都来不及。
嘉道看着新娘子扭着水一样柔软的腰在屋里走来走去就乐不可支。少奶奶看书,他也装模作样地看书;少奶奶刺绣,他则手拿丝线陪在一旁;少奶奶整理床铺,他则握住少奶奶的手把被子打开。
这两日千弦享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叶氏体贴小两口不来打搅他们。白天的时候只有程家的两位小姐来看过她,不住地夸她漂亮。
第二天的傍晚,嘉堃下学后听人说起大嫂有着天仙的容貌,忍不住要来看看。千弦记起来,他是三少爷,温文儒雅。千弦问他读什么书。
“《文选》《杜诗》《昌黎先生集》,自择一书肄习。”嘉堃道,“大嫂,过几日可以跟先生学习《杜诗》。”
“女人的本分原不在诗词上,三弟成亲后就知道了。”
“历史上的女诗人不少,李清照还写词呢,薛涛的诗也不错。”
千弦笑了,说道:“做媳妇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家里的活计都做不完,哪有读书的时间?”
嘉堃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三天千弦记起母亲的嘱托:要在婆婆之前起床。可她醒来时就听见婆婆扫尘的动静。新婚的第二天晚上,她睡下时还能听见婆婆操持家务的脚步声。嘉道不想让她起来,她笑着抽出手径自下床而去。千弦给公婆请安,捧了茶。又给伯娘请安、捧茶。回房时才见两位小姐匆匆往公婆屋里去。
三天回门,公婆备好了礼品。这一日是安苗节。程宅一大早在叶氏的张罗下,晾晒陈年的诗书、衣物。徽州之域,郡之地隘,斗绝在其中,厥土骍刚而不化,高水湍悍少潴蓄,地寡泽而易枯。千弦深知,靠天吃饭之不易。
从县城走到山林田野间,田间地头上有许多祭祀之人。农家在田边焚香、烧纸,在田地里插上小红旗,祭祀“谷神”,祈求丰收。有的农家正以当日阴晴占卜秋收旱涝。天气温和,太阳躲在翻滚的白云中,微风习习,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千弦想这样的天气也正是农家所想见到的,象征着既不会大旱也不会洪涝。千弦为家里感到欣慰,今年是个丰收年。
新女婿上门,岳丈家张灯结彩。见到千弦和女婿,汪太太大喜。亲上加亲,女婿年轻英俊,汪老爷极为高兴。请吃三茶,再吃咸鸡蛋和肉丝盖浇面。下午岳丈家摆设回门酒席,汪家的近亲都来了。汪太太亲自操持上菜,看到第一道菜全鸡的鸡头对着新郎,最后一道菜全鱼的鱼尾对着新郎,汪老爷高兴地笑了。汪太太退到灶前对婢女说:“三女婿倒比头两个女婿更为耐看。”
“这是三小姐的福气,三姑爷既有银子又一表人才。”婢女说道。
汪太太听了这话,笑了。临走时,汪老爷送一只红毛公鸡和一只黄毛母鸡。在路上这两只鸡把嘉道折腾坏了。他身穿样式新颖的绸衣绸裤,不知该把两只鸡如何处置。千弦不去帮忙,任由他紧张地看护着两只扑腾的鸡。到了家里,嘉道狼狈不堪,儒雅风流的形象早已不见。千弦大笑起来,嘉道则羞愧不已。
“若不是这两只鸡……”
“一个大活人还斗不过两只鸡?”
“弦妹……”
接下来程家邀请亲家的亲属来大宅“会亲”,由于父子不同桌,故安排好几次,汪家请女婿家的亲属去“会亲”,同样安排好几次。一切礼仪均结束时,两个月过去了。嘉道待在家里悠然自得,不愿回扬州,每日仅在典当铺露个面。
按习俗,对新娘子的迁就很快便过去了。千弦知道婆婆对自己服饰的不满。晌午时分,千弦得空拿出新衣,把样式新颖的褂子改成了朴素的式样,衣角、袖角上的绣花千弦却不想拆除。这些精美的刺绣都是她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千弦换下身上那件得意的豆沙色的扬州式样的丝绸褂子,换上刚改过的藕荷色的褂子。她展平衣裳,看看日头,去了灶前。
叶氏看见身穿藕荷色丝绸褂子、黑色丝绸裙子的千弦,眉头皱在一起。不难看出千弦对衣裳做了改动,但依然达不到叶氏的要求。叶氏再次看了一眼她漂亮的衣服,暗想过不了多久,她的着装就会和程家大宅的格调一致了。
“要晒冬衣了,把柜子里的冬衣拿出来晒。”叶氏对正在备菜的千弦说道。
千弦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厢房。从阁楼取秋冬衣物时,她看见嘉道手持折扇歪倒在床上。她笑说:“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
嘉道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乾隆帝下江南的盛景。”
“乾隆帝下江南?”
嘉道说:“这可不是乱说,乾隆游历时,盐宪谕诸商人自伏龙洞至南门外起造十里轩亭,以获庄寻行宫,开御宴,更奇的是百姓列大鼎焚香迎驾,数里不绝。弦妹,你要在扬州,就能看见皇帝游历瘦西湖的盛景,瘦西湖的大虹桥由盐商建造,行宫亦是盐商所造。”
“皇帝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老爷也没见过皇帝。”
“弦妹不信?”
“妾身相信盐商富可敌国,街上那些盐商子弟个个油头粉面,追逐声色犬马。”
“扬州的盐商则以诗会友,一年的赛诗会不下十余次。”嘉道说。
“作诗?少爷作一首诗来。”
“此时哪里是作诗的时辰?”嘉道说完站起来就要亲吻千弦。
千弦吃了一惊,巧妙地躲过嘉道的追逐朝后院走去。她手搭在晾衣绳上,却在想老爷的话。她不止一次听见老爷说起让嘉道回扬州的话。刚成亲,千弦心中对嘉道的热度还未过去,她宁愿嘉道一事无成地守在身边。
回到厢房没见着嘉道,千弦来到灶前。在灶前没见到叶氏,千弦问碧儿:“太太去哪里了?”
碧儿说:“太太去二宅了。”
叶氏给二宅送物品去了,喜宴后大宅里还剩下许多食物。叶氏刚一进天井,俞氏就闻到甜米酒的香味。俞氏年轻时就爱喝上两口米酒,失明前她每年都做些米酒,珠兰酿、桂花酿。俞氏请叶氏坐在太师椅里,并让银荷倒茶。
“新做的米酒趁新鲜时喝,等二少爷到了家,再让少奶奶送些来。”叶氏说道。
叶氏知道,俞氏不会吃的,定要放到嘉贤回来再吃。
“在窖里放三两天不碍事。”俞氏说道,“在外做买卖的人哪吃得上徽州米酒?徽州甲酒就是这米酒。”
“谁说不是呢!男人在外很辛苦。”
“要说男人守在家里比什么都好,再多的钱财不过就是个算法中的一个数字。”
“大嫂说得极是,让银荷去大宅再拿些春笋、花菇和咸肉。”叶氏又说道,“新媳妇还摸不着放在哪里。”
每当俞氏要引出对大老爷的思念时,叶氏就巧妙地把大太太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银荷来到中堂,叶氏起身告辞。
在后花园里,千弦遇到叶氏。千弦正找嘉道,成亲的初期她正迷恋着大少爷,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就要找。叶氏让银荷先去灶前,她站住和千弦说话。
“头里听见大少爷说要和绸缎庄汪老爷家的三少爷去打石鸡。”叶氏说道,“男人家要到外头做事,男人外出经商是徽州自古的传统。”
“是,太太。”千弦低声说道。
“女人不能拖男人的后腿。”叶氏说完就走了。
叶氏素以勤俭持家闻名,叶氏对少奶奶不满,是因为她那高耸的芙蓉髻、式样新颖的短比甲以及颜色鲜艳的马面裙。起初叶氏以为刚成亲的少奶奶是为了给程家上下留下好印象,后来发现她的衣饰款式都极为新潮。
叶氏尚未走过紫薇树又站住了,看了一眼少奶奶说道:“在家里不用穿比甲,做起活计不方便。”
“是,太太。”千弦低声答道。
“整件衣裤的绲边多费事,更不需要数层,眼看秋季来临,家里的活计会更多。”叶氏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太太。”
千弦知道叶氏嫌弃她陪嫁来的衣饰过于繁杂了。其实歙县街上,许多女子的衣饰都是扬州样式,还梳着扬州髻。
嘉道对少奶奶极为满意这一点,令叶氏心里很高兴。看见嘉道六神无主地跟在媳妇身后,叶氏又暗自气儿子不争气。令她宽慰的是少奶奶是自己的外甥女,对程家不会有二心。不用问,老爷急于让嘉道成亲,不外乎想用家室牵住嘉道的心。叶氏看不出儿子的心其实不在媳妇身上,不在生意上,更不在家里。
站在桂花树下的千弦清楚,嘉道远赴扬州是早晚的事,不免愁肠百结。傍晚时分,她在门厅里见到满载而归的嘉道和身后扛着一串石鸡的许承茂。大少奶奶来到灶前,把火通开,吩咐碧儿把石鸡收起来。
“明日吃花菇石鸡。”嘉道说道,全然没注意到千弦落寞的神情,“再拿壶花雕酒,诗酒趁年华。”
“不过是贪恋酒肉,哪里能作诗?”千弦说。
“作诗也要有酒有肉,还要有好茶。”嘉道说。
“大少爷作的是酒肉诗歌。”
千弦笑起来,开始张罗晚饭。吃晚饭前她就为嘉道留下可口的饭菜,这会儿她给嘉道热菜、烫酒。千弦把酒菜端至厢房旁的耳房。嘉道极为高兴,倒不注意饭菜了。嘉道要千弦陪他喝两盅酒。酒下肚,嘉道的兴致更高了。千弦喝了两盅酒后艳丽夺目,嘉道搂着千弦就要求欢,被千弦躲开。嘉道草草地吃了饭就去了厢房。
他临走时说道:“早点上来,不要太晚了。”
千弦笑笑,让嘉道快点走。从耳房出来,千弦看见叶氏坐在天井下把翻晒的麦子装袋。千弦不敢直接回厢房,怕叶氏笑她。少奶奶的心里虽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却仍与叶氏一起清理晒布上的麦子。待一切收拾好,可以回厢房时,月亮已挂在房梁上。厢房里的嘉道睡意蒙眬了。千弦恨得没了脾气。
又过一个月,程尚德催着嘉道回扬州打理生意,叶氏也催促嘉道回扬州。定好的行期一再拖后,嘉道推托阴雨天气不宜外出。程尚德看不惯嘉道懒散的样子,让他站铺子。可程尚德去铺子十次,九次嘉道都不在铺子里。想起自己早年间跟随父亲外出做买卖,程尚德就恨嘉道不上进。
连绵的阴雨季终于过去,迎来阳光普照的夏天。程尚德把嘉道叫到汇源典当的后堂。这段时间他雕刻出不少砚台,还收藏不少古玩字画。物件已被汪开泰打点好了。一进门嘉道就看见长条几上放着的包裹。
“这次回去,把这些砚台带到扬州的墨砚斋。”程尚德说道。
“由货运渡船捎带去吧。”嘉道懒洋洋地说道。
“这样可以省下运脚费,家业的积累并不在挣多少银子,而在于精打细算上。”程尚德说。
“程家不用再为着几个运脚费操心了。”嘉道不情愿地说道。
“混账,勤俭持家是立家之本。”
嘉道赌气拿起包裹走回厢房里,他把包裹往帐子里一扔就躺下了。千弦见了嘉道的脸就知道他受了老爷的气。
“要不了几个月,大少爷就要回来过年了,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千弦安慰道。
听到千弦的话,嘉道高兴起来了,更有一点也因为这是他与新娘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次日阳光明媚,嘉道登上了去扬州的渡船。而走的前一夜,他好好地和千弦爱了一场。三个月的时间,嘉道躺在千弦的温柔乡里,一点也没想起香娥和秀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