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贴到头顶了,韩儒仁还是静默在陈丞相石像前,直到不远处的安东河渡口连续响起“大先生、大先生”的呼唤,韩儒仁才恍如梦中醒来。

呼唤之人是摆渡的周二爹。他从不叫韩儒仁大掌柜,而叫他大先生。这称呼,韩儒仁喜欢。

周二爹非等闲之人。在这渡口,几年来已有多人死于非命,周二爹却安然无恙,不但没有遭劫,还新修了渡船。在韩儒仁心里,周二爹若不是土匪,肯定也通匪,否则这船早让湖匪劫走了。因而周二爹去广宁堂看病抓药,韩儒仁从不收钱。周二爹投桃报李,也常给韩儒仁送去一些鱼虾,说一些让人真假难辨的事情,韩儒仁听得津津有味。

周二爹的召唤,韩儒仁不敢怠慢,连忙往渡口走去。这渡口曾经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太平渡,一度甚是热闹。据说当年官为居巢长的周瑜就是从这里运走了鲁肃资助他的三船粮食,两人从此结为好友,演绎了一段千古佳话。渡口旁有一块卧牛石,是块上了年代的石碑,上面布满了模糊不清的刻痕。但也正因为它的模糊才多了几分古意,更给这古渡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太平年间,常有人来此寻幽怀古。

韩儒仁走到渡口,周二爹已在船头躬身相迎:“大先生又来参拜那几个石人了?”

韩儒仁揖手回礼:“略有空闲,出来走走。”便上了渡船,才在船舱长凳上坐下,周二爹就关切地说:“大先生,东面朱湖圩子又被破了,有钱的大户人家都被抢了,广宁堂得留意呢。”

韩儒仁说:“二爹说笑话了,广宁堂算什么大户人家!无非是多存了些草根树皮而已,能值几个钱,也就是担个虚名罢了。”

周二爹笑眯眯地说:“大先生不要哭穷了,看你腰上这个挂件,就是个有钱人。”说着,那双眼睛就如锥子似的扎在韩儒仁腰上。

韩儒仁的这个挂件的确与一般挂件不同,是当初夫人送的定情之物。少见的岫岩美玉,冬暖夏凉,两面各雕着一只红心的柿子,上面坠着几点晶莹的露珠,一只碧绿的如意托在底部,寓意事事如意。韩儒仁尤为珍爱,时常托手把玩,已将它浸润得玲珑剔透了。

韩儒仁看到周二爹贪婪的眼神,心里不由訇然一惊!这个眼神怎么这么熟悉呀?一定在哪里见过。周二爹怎会有这种眼神啊?

韩儒仁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将脸转向一旁,心里急促地搜寻这个让他惊恐的眼神。

渡口又归于沉寂了,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这只孤独的木船,惹得铁锚上那条锈迹斑驳的铁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讲述不为人知的亘古往事。刹那间,韩儒仁的头脑里如醍醐灌顶般訇然洞明,他的思维的触角从这荒凉的渡口延伸,掠过卧牛石那被岁月剥蚀的容颜,进入那部他烂熟于心的沧桑史书,直达太史公的《陈丞相世家》:

陈平惧项羽加害,逃至黄河,恰遇一叶扁舟,便急忙登船求渡。艄公见陈平仪表非凡,又单身独行,知是私逃的将官,疑他腰间必定挟有重金、宝器,顿生图财害命的念头。船到中流,陈平察觉艄公目动言肆,神色异常,料他居心叵测,可能要加害于他。惊恐之中,陈平立刻想出一条应急的计谋:他把衣服脱下,往船板上用力一甩,然后裸着上身来帮艄公划船。艄公看他腰间别无一物,衣服落船也无硬物撞击之声,知是行囊空空,遂打消相害之意。

陈丞相助我也!韩儒仁一跃而起。

周二爹吃了一惊,打趣道:“看大先生吓的,我又不抢你!”

韩儒仁回过神来,感到自己失态了,强压心头喜悦,笑道:“抢我?我现在可是陈平过河,孑然一身。”

周二爹听说书的讲过陈平的古话,说:“大先生还真给你说着了,前些天有个当兵的处长来这里看地形,还坐了我的船,说这安东河原是黄河故道,古时叫黄水河;难道当年陈平就是从这里渡河投奔刘邦的?”

韩儒仁连声应道:“是也,是也。你看我俩现时不就似那陈平和艄公么?”说罢,朗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