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异事
子牙村的人一直认为,天下所有的民间秘术都起源于姜家。
姜家是外来户。民国13年(1924年)立秋那天刚搬来时,姜家户主老姜曾说自家是百家宗师、千古武圣姜子牙的后人,以表明姜家的身世是显赫的。
在姜家搬来之前,子牙村原本不叫子牙村,却也有一个不俗的名字:观湖岭。这里住家不多,三十来户,姓也杂,且少有大户。姜家搬来后,把老祖先姜尚的法术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就一年多,观湖岭就改名了,叫作子牙村。一是说这里住着姜子牙的后人,二是说这村里旁门左道、稀奇古怪的事情多。这就让子牙村更加出名,搬来的人家也多了起来,几年间成了一个有好几百人口的大村庄。
当初,虽说观湖岭小且偏僻,姜家作为外乡人也是不能随意搬来的。可姜先生认识太平镇上广宁堂的大东家韩儒仁,韩儒仁给村上交好的刘仲达写了封信,刘仲达便出面给他张罗,刘仲达是子牙村的老住户,也是场面上的人,多谋善断,为人正直。他曾只身深入湖匪巢穴,保释出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因而洪泽湖西南有名望的高宅圩主朱继祖、太平镇广宁堂大东家韩儒仁等都很欣赏识他、尊敬他。他出面替姜家疏通,并将自己占的一块留作弟弟刘仲立建房的宅基地给了姜先生,村里人也就不好阻拦了。
但姜家刚搬来时,尽管姜先生自说家世显赫,人也长得面如满月,胸前还垂着飘飘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偏偏村里人不买这个账,说你就是姜子牙的后人又咋了,姜尚他当的是周武王的丞相,又不是中华民国的丞相,中华民国的丞相姓段又不姓姜,你一个孤门小姓外乡人还想充啥大头。再说你为啥跑到这洪泽湖边来,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村里人虽然也叫他姜先生,但调侃不恭的意思要多于尊重的成分。
到了秋末初冬,姜家的房子盖起来后,村里人再看姜家,眼里的内容就丰富了。
姜家的新房和村里大多数人家没什么不同,三间堂屋,东西各两间厢房,南面是一个带有三尺宽门楼的围墙,论气势,比起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就差多了。不过,姜家能一下盖这么多房子,也还是让子牙村的人高看一眼。有知情人说姜家这几间房子的钱都是用一幅画换来的。姜家这幅画中有八个美女,当把酒端到画中人物的面前时,她们似乎闻到了酒气,脸面就渐渐变成了红色,好像给酒气熏醉了,待酒气消失后,画里的美女们的脸色又会变成了粉白色。观湖岭的人听了,都讥笑说这是给死人念经———哄鬼呢!真要有这样的画,怕是南京城的房子都换不来呢!
但姜家的房子盖好后,子牙村的人心里不约而同地起了变化,原因是姜家院门上贴的不是门神,是两个圆圆的黄色图形。村里人有说是八卦图,有说是易经图,总之让人感到怪怪的,很神秘,也很邪乎。还有深夜里,姜家院子里时常会响起莫明其妙的撞击声,惹得人心里莫名地烦躁。有人耐不住好奇,问姜先生夜里捣鼓个啥?姜先生惶惑地应:忙哩,穷忙哩!
更诡异的是,自大年三十晚上起直至正月十五,姜家院子里夜夜烛火通明,有心人发现,姜家院里的蜡烛一夜只燃了一寸,且无论刮风还是雨雪天气均不熄灭,着实让人惊骇!
一般蜡烛,别说一夜只燃一寸,就是一尺长的蜡烛也烧不了一个时辰。且禁不得风,更见不得雨,他家这蜡烛咋就风雨无碍?到后来姜先生只有九岁的小儿子在河边匪夷所思地用蛙卵抹在竹篮上表演竹篮打水后,子牙村的人惊惧地想:这姜家究竟是人还是鬼?原先的不敬就被恐惧和骨子里的尊崇替代了。村里人再见了姜先生,就好像太监见了皇帝,老远便侧身站定,恭候老爷子过了自己再走。
子牙村在洪泽湖西南一个洼地里,夜晚道路难行,村里人便去求购神烛,姜家倒也大方,收银圆角票,一角一支,或用鸡蛋等食物交换,逢年过节,还给村邻每家馈赠一支五寸长的红烛,就是不告诉你制作的秘密。消息传开,常有人慕名上门来购买,但姜家从不赶集上市。待烛卖完了,姜先生便会到青阳镇或县城,买上一些材料回来制作。
这个蜡烛,使得姜家的日子从容了许多,却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洪泽湖里有不少零散土匪,大都是附近村庄的人,忙时务农,闲时为匪,脸蒙黑巾,舞刀弄枪地专劫单身行人,虽鲜有伤人性命,却小恶不断,也着实让人痛恨。有一头脑活泛的匪人,对姜家的蜡烛很上心,想只要打探到姜家制烛的秘密,黑夜行走方便不说,还可生产出售,比为匪来钱稳当。便蒙面劫道,看姜先生到底买的什么东西?
这天姜先生背着布兜,从青阳镇采买回来,刚过了安东河口,被一匪人用独子炮逼住,劫了背上的布兜。姜先生极有长者风度,卸下布兜时还帮匪人背上,说兜里东西金贵,莫糟蹋了。边说边顺手在匪人衣领上抹了一下。匪人得手后,甚是高兴,到家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蜂蜜、松脂、槐花、浮石、丹矾、樟胭、焰硝等物,便取出一些制作,却总不得法。着急之下自己身上逐渐发痒难忍,很快遍及全身,转天后身上红肿起来。这病是如何得的?匪人左思右想,记起姜先生好似在他脖子上抹了一下,吓得拎着布兜直奔刘仲达家。原来,匪人竟是刘仲达姨表弟,住香城圩,叫王海。仲达听了缘由,扇了王海两巴掌,说姜先生你也敢劫!这事我管不了。在王海赌咒发誓再不为匪后,刘仲达方才提了布兜去找姜先生。
姜先生见刘仲达手里的布兜,便知来意,不敢怠慢,忙起身相迎。仲达说先生好手段。姜先生听了,也不问那匪是何人,说非我有手段,那是“药功点打法”,方用:毒蛇头一个,雄鸡头一个,草乌四十克,柏杨树根二两,水杨树根二两,用白酒二斤共浸泡密封三个月后,取蛇头和鸡头焙干研粉装瓶备用。此药接触人的皮肤,开始无感觉,逐渐发痒难忍,很快遍及全身,红肿发烂而死。解救方法:蚂蟥三至五条捣烂,拌白糖三两,硼砂二两,白酒二两,及时涂上可解除痛苦。说毕,拿出一小瓷瓶给了刘仲达,自始至终没提匪人一个字。
事后,这王海倒是一条汉子,把他劫姜先生被施了法术的事和盘托出,其他匪人再也不敢对姜家轻举妄动了。
民国27年(1938年),姜先生又帮助刘仲达躲过天大劫难,在人们心里,姜先生就成了救命的神仙了。这年秋天,刘仲达的弟弟刘仲立拐走了太平镇自卫团总虎西山的女儿虎巧妹,闯下大祸。
原来,刘仲立是百里挑一的神枪手,指哪打哪,虎西山就硬将他招进了自卫团,让他常年在虎家大院伺候。刘仲立长得一表人才,一来二去就与巧妹生了情分,且行了男女之事。虎西山知道了,要把刘仲立和巧妹绑了沉湖。俩人就跑了。
虎西山觉得这人丢大了,让管家兼团副马长远带着几个团丁到子牙村,要把刘仲达一家老少全绑了,还要烧刘家的房子。经太平镇上韩儒仁和高宅圩主朱继祖调解,虎西山给刘仲达宽限七日交人,不然就绑人烧房。
刘仲达不是个怕事的人,本想和虎西山对着干,但他心里对虎西山和他的自卫团那几十条枪有想法,不好硬来。为难之时,村里打鱼的田石山来找他,俩人关在屋里嘀咕了半天,没两天子牙村就去人就给虎西山传话,说刘仲达得急病死了。
虎西山听了心生疑窦,立马让马长远前去子牙村查看。马长远到了刘仲达家时,见刘仲达躺在堂屋当中的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表纸,刘家人围着掉眼泪。马长远心眼多,想不会是诈死吧,就以给死人烧纸为名蹲在刘仲达头前,边慢慢烧着纸钱,边瞅着刘仲达脸上的黄表纸,刘仲达如是装死,黄表纸会随着他的喘息而掀动,且要不了多久,鼻子下那一块就会被鼻息洇湿。足有一顿饭的工夫,刘仲达脸上的黄表纸纹丝不动,莫非刘仲达真的死了?马长远又东扯西拉地问了刘家一些闲话,眼却不曾离开刘仲达尸体分秒。刘仲达尸体一动不动,脸上黄表纸更是未见异常。看来,刘仲达确实死了。
马长远心里不由打起了小九九:虎西山就巧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爷爷奶奶母亲视若掌上明珠,自己几次来刘家拿人,刘仲达其实是给自己逼死的,一旦日后人家和好,自己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再说朱继祖、韩儒仁那可是黑白两道的红人,他们都帮着刘仲达,自己犯不着得罪这些人。就将身上带的五块大洋悄悄给了刘家,还赔了许多不是,这才带着团丁回了太平镇。马长远刚出了子牙村,姜先生就进了刘家,他揭了刘仲达脸上的黄表纸,用凉水给刘仲达净了面,一会儿刘仲达就还魂了。家人说马长远要是再回来怎么办?姜先生笑说,虎西山不过是要挣个面子,仲达这一死,他面子有了,为了他闺女,今后就是知了实情,也不会再和你们过不去。
刘仲达听了,连声感谢姜先生的恩德。姜先生面有愧色地说:老弟之话言重了,你和仲立行的是大善,我施的是小德,萤火岂能与皓月争辉,实在惭愧。刘仲达听了,不由一愣,旋及上前一步,握着姜先生的手说:先生所为也是大善。言罢,俩人相视而笑。
翌年4月,已是新四军洪泽湖游击队小队长的刘仲立和巧妹现身太平镇。刘仲立见到刘仲达时很惊讶,说哥你不是被逼死了吗?
刘仲达笑说:我那是装死。组织上为了团结虎西山,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才想了那么个下策。不过这真的还要谢姜先生,他给了我一剂“蒙汗药”,主要成分就是“洋金花”。说它能阻断人的副交感神经,也可用作人中枢神经系统的抑制剂,服用了昏睡一天半日性命无忧,还真管用。
刘仲立说姜先生这人不简单,你莫看他整天恭奉圣贤,研习法术,其实对世事洞若观火,他一定知道你是地下党员才帮你。他还给游击队教了“蚊子不叮术”:在癞蛤蟆口内放入写字的香墨,用布包好,埋泥内七天拿出,弃蛤蟆,留香墨,只要用香墨在墙上或木板上画一个图,所有蚊子都进圈内。他们在芦苇中避免了蚊虫叮咬,神奇得很。
此时,虎西山已不当自卫团总了,他拉起一杆人马自保,听说刘仲立回来了,躲进了洪泽湖,刘仲立就去拜访了马长远,俩人相谈甚欢,马长远也参加了革命,做了共产党乡政府的粮财委员。后来,还说服虎西山成立了太平镇抗日自卫队,和新四军一起打鬼子。
民国26年(1937年)日本人占了南京城,民国28年(1939年)正月十一,日军川岛六十五师团侵占了淮阴城,但一直还没侵害过子牙村,到投降时也没扎下据点。因为这里地形太复杂,沟渠纵横,芦苇遮天蔽日,泥潭星罗棋布,更是有名的土匪窝子。成了国民党、新四军拉锯的地方。子牙村特殊的地理环境,使日本人也心有余悸,直到民国29年(1940年)5月7日,日军平林师团的一支由九岛少佐和伪军团长刘永贵带领的三百多人扫荡部队才经过子牙村,他们是去攻占子牙村东面不肯降日的大地主朱继祖的高宅圩子,当晚,虽说破了高宅,却伤亡惨重的日伪军在经过子牙村西面长着茂密杂树林的乱坟岗时,遭到了袭击,死伤了二十多人。
九岛对子牙村耿耿于怀,无时不想施以报复。在端午节这天,他派出日军桑田小队和一个伪军小队四十多人,从青阳镇绕道西南的陈涝洼,经过五十多里急行,晌午时到达子牙村口,没想老天不助鬼子,随着一声炸雷,刹那间风雨大作,洪泽湖水开锅似的暴跳,桑田小队长顾不上搜查抗日分子,领着日伪军涌进了村口的姜先生家。桑田是个文化人,早就听说过姜先生的诸多神奇,对姜先生很敬重,通过翻译官俩人相谈甚欢。姜先生不但提供了洪泽湖游击队在周边活动的情况,还主动提出愿意为皇军效劳。桑田说你是法术家,会制造神烛,把秘密说出来,皇军大大有赏。姜先生爽快地应了,和姜夫人搬出几只竹筐、木桶,亲自动手,边操作边解说:
取蜂蜜、松脂、槐花各一斤,浮石四两,溶解成液体,再浇成蜡烛,这种蜡烛虽然点了一通宵,而只耗损一寸。用丹矾八钱,樟胭五钱,焰硝五分,溶解后制成蜡烛,再入少许樟脑。
这蜡烛用于夜间照明,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桑田不大相信,让翻译官点了一支,端到门外,果真,烛火在风雨中跳跃着、摇曳着,发出的响声,光亮却越发劲爆。
日伪军们惊呆了,桑田小队长更是连声惊呼:科学家!科学家!大大的科学家!让姜先生把竹筐、木桶里的材料都做成蜡烛,给皇军使用。姜先生连声应承,专心致志地为皇军赶制蜡烛,连脸上的汗水都顾不上擦。
转眼,天色已黑,风雨减弱,桑田不敢久留,更不敢进村搜捕抗日分子,仰仗姜先生神烛,急急撤出子牙村,走不多远,一个个头晕目眩,手脚无力,不断有人栽倒在地,桑田隐约觉得这神烛不大对头,正欲命令日伪军熄灭烛火时,路边草丛里射出一排排枪弹,日伪军们无力还击,扔了神烛,撂下十几具尸体和伤兵,跌跌撞撞地逃回了青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