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富进屋时,渔老鹰正对寡妇炫富,说他下午看到收水产的宋老板的弟弟来了,他有好几十斤银鱼干,准能卖个好价钱。还夸宋老板的弟弟有钱、大方,去年宋老板在穆墩岛被人打伤了,雇他的船经双沟送回青阳镇,宋老板弟弟给了他三块大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朱有富这才明白为啥去年至今宋士文都不曾在穆墩岛露面,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兄长朱有财的死。朱有富就绕着弯子套出了宋士文受伤月份、日子,及头上的伤口。此时,朱有富惊骇地意识到,他的兄长朱有财和宋士明的兄长宋士文之间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致使兄长在这场搏斗中丢了性命。
朱有富曾经无数次地猜测过兄长的死因和可能的仇人,但他怎么地想不到兄长竟是死于那个见人不笑不开口的采药郎中之手,而死因无疑是为了盘龙洞里的金沙。
—去年7月27日傍晚,朱有富在穆墩岛找到遭人暗算的兄长朱有财,朱有财留给朱有富只有断断续续地说了三个字:盘……龙……洞……就咽气了。朱有富看到兄长满是血迹的右手上沾着两粒金沙。
朱有富认为,兄长说的盘龙洞就是一个很大的藏金窟,兄长就是在盘龙洞里遭人暗算的,但他不知盘龙洞在哪里。一年多来,他几乎把穆墩岛上大大小小的风蚀洞都找遍了,也没找着一个能藏人藏金的洞穴。他哪里知道,盘龙洞肯本不存在,朱有财所说的盘龙洞其实就是北坡坝埂下那个被宋士文叫作鲶鱼嘴的泄水洼。
但朱有富的心里装满了仇恨和金沙,他不但要找到盘龙洞,手刃仇人,为兄长报仇,更要夺回被抢走的金沙,那是属于他朱家兄弟的财富。
在渔老鹰说话间,朱有富断定宋士明到穆墩岛来,肯定是为了金沙。仇恨使朱有富咬得牙齿嘎嘎直响,嘴角沁出了殷殷血丝。他知道,他和马文礼往日的相安无事结束了,宋士明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等着他俩的,必将是你死我活!
朱有富先想勾结土匪毁了马家,又怕引火烧身,他清楚村里人和穆墩岛上居民都知道他是“眼子”,会说土匪是他勾来的。那他在河口村就住不下去了。何况马文礼和穆墩岛毗邻的高宅圩主朱继祖、太平镇广宁堂大掌柜韩儒仁交情深厚,这两个爹老子可是手眼通天、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连魏友三、陈佩华、高铸九那些大土匪也对他俩礼让三分,要是让他俩知道是自己勾结土匪祸害了马家,自己也就死到临头了。
朱有富决定独自行动,既要报仇,更要劫财!朱有富破天荒地在晚上离开了寡妇,把温柔让给了渔老鹰,驾着小划子赶回了河口村。回家取了独子炮又返回了穆墩岛,围着马文礼家的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说姓马的你不地道,你表面和我称兄道弟,暗地里却和宋士文串通一气杀我兄长,谋财害命。你盖屋的钱、买船的钱哪来的?不正是抢我兄长那个盘龙洞里的金沙吗!
在马文礼家灯火熄灭后,朱有富想翻进院子,向马文礼、宋士明开黑枪,没想在翻墙时,扒掉了墙头上一块砖头,吓了他一跳,这也就是宋士明那晚听到的那个响动。朱有富觉得出师不利,也忌讳马文礼的能耐,不敢再翻墙入院,只好收手。后来,他觉得穆墩岛是下手的好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就是官家去查,案子也是记到土匪头上,谁也想不到是自己所为。所以这些天来,朱有富就常到穆墩岛上晃悠,寻找下手机会。无奈马、宋两家四个人都是结队而行,他不敢轻举妄动。
昨天,朱有富好不容易见到宋士明、马文礼俩人在一起,他在背后将枪口指向了宋士明,又指向了马文礼,最终,枪柄都被攥出了水,他还是没有搂响扳机。小不忍则乱大谋,就是放倒了一个,还有三个人,自己这命也就没了。朱有富是从不做赔本买卖的。否则他就不是土匪“眼子”了。望着宋士明、马文礼消失的背影,朱有富从牙缝哼了一声,蹲下来点了锅旱烟,也是他脑子里塞满了仇恨,直到随手扔掉的洋火点燃了身旁的毛绒草呼呼烧疼了脚,他才跳了起来。望着呼呼燃烧的火焰,朱有富的脸上露出了阴阴的冷笑,他终于想到了灭仇人于无形的办法:一把火烧死他们!
朱有富知道,只要扣住马文礼的屋门,用柴草堵住门口,一把火就把仇报了。朱有富便四处寻找干柴枯树,就发现了马文礼、宋士明清理芦苇坑的怪事。他本想过去看看,忽听水秀喊着什么“来人了!”觉得蹊跷,就躲在北坡上监视马文礼他们的举动。一会儿他看见马文礼、宋士明在芦苇坑旁挖起了水沟,没弄清是何意思,待马文礼他们扛锹拿叉的回了屋后,才摸了过去。朱有富大吃一惊,芦苇坑下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窟,隐隐约约的还看到西南砖墙上还有一个大洞。这不会是兄长说的那个藏着金沙的盘龙洞吧?朱有富想下去看看,又怕让马文礼、宋士明来了将他堵在下面,那就危险了,还是等他们下去了,我把他们灭在下面算了。
于是,朱有富就藏到马文礼家的玉米地里等候马、宋几人入洞。
7月,洪泽湖周边高温闷热,蚊虫凶猛。朱有富手在脸上一抹,就是一巴掌鲜血。本来,朱有富是有一块驱蚊香墨的,这是马文礼送给他的。据说这香墨是穆墩岛西南面塘槐村姜先生用癞蛤蟆和香墨配制的,只要用香墨在墙上或木板上画一个图,所有蚊子都进圈内。即使在荒天野地、芦苇丛中,有了它也能避免蚊虫叮咬,神奇得很。这香墨金贵,朱有富很少舍得用,没带在身上。
足足有两顿饭工夫,宋士明、马文礼他们还没来,莫非睡了?不来了?朱有富等不及了,决定去探探。果真,马文礼家屋里漆黑一片,他们已睡下了。
朱有富纳闷,怎不起宝了?莫非他们已得手了?又想:得手怕就把坑填了,一定是夜晚洞里看不见东西,他们是等天亮了再去。真是天助我也!朱有富暗喜:何不乘他们睡了,先去把宝起了再收拾他们也不晚。
朱有富就打着如意算盘,跑到小划子上拿了风雨灯,心急火燎地窜向了他寻了多时的“盘龙洞”……八朱有富的号叫格外人,马文礼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朱有富是给毒蛇咬了。他怕夜长梦多,说我们快下去看看。留下山魁、水秀在坑口望风,打开手电筒,和宋士明跳下了坑洞。
宋士明捡起那支独子炮,一看已顶了子弹,就别在腰上。马文礼担心还有毒蛇,机警地四处查看一番,确定安全后,又贴到洞口听了一会,然后才用手电往洞里照去。洞壁也是用长条砖块砌成的,上面长着一层褐色的苔藓,北面一侧底部的条砖被水流切割出了一条光滑的槽沟。宋士明很奇怪这条槽沟的形成过程,想这应该是一个奇迹,而它的诞生过程就像穆墩岛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是人们难以观察到的。宋士明还惊奇地发现,洞里地面上,尽管散落着许多湿漉漉的树枝和芦苇节,却见不到淤积的泥沙,这无疑又是水的杰作。
随着手电光的延伸,洞壁在拱形洞前十几米的地方消失了,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间更大的石窟。马文礼说:我进去看看。宋士明不放心,说:情况不明,我同你一起进去。马文礼点点头,提着弯刀,钻了进去,宋士明手握铁锹跟在后面。这条通道其实不矮,人走在里面稍微躬下身就能自如行走,走了不多远,前面果真出现一间比芦苇坑要大得多的石屋,手电光下,只见石屋一面墙壁上有一排三个粗大的铁环,有两个铁环里拴着两条锈迹斑斑的铁链,下方坠着两团像是镣铐的铁疙瘩。另一面墙壁上方,有一个碗口大的圆洞,似是通风口。东南角上,有几只破碎的坛子,还有三只大木箱。马文礼和宋士明不由心中狂喜,藏匿在这地下石窟中的东西,定非普通物件,而这些坛子、木箱中,莫非就藏着金沙吗?俩人交换了下眼神,压抑着激动,几步跨到坛子、木箱跟前。手电光下,木箱已朽得支离破碎了,马文礼用弯刀一划拉,木箱就碎了,里面并没有出现金银珠宝,而是一坨腐烂的难以分辨的东西。跟着第二只第三只木箱也被划拉开,里面装的还是一坨腐烂的难以分辨的东西。俩人心里都很失望,刚才,他们心里还充满了紧张和兴奋,欢喜、期盼从箱内取出些金沙或者别的金银财宝,现在,美好的期盼如同一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突然破灭了。
马文礼和宋士明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凉到了脚。失望中,宋士明有点不甘心,又在一旁破陶瓮堆里划拉起来,当宋士明将一只半截瓮底里的碎片捞起后,陶瓮里的积水瞬间变得绚丽夺目,宋士明在短暂的怔愣后,颤抖着从陶瓮里抓出一把黄澄澄的金沙来。宋士明激动地说:兄长,真的找到金沙了。
马文礼更是异常欣喜,说:兄弟,还是你们文化人脑子好使,给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芦苇坑的机密。说着他用弯刀又扒开了另一只陶瓮的碎片,发现底下竟然有一个二尺见方的地洞,旁边,躺着一块石板。跟着惊人的事情再次出现了,碎坛片里,还卧着一堆鸡蛋大小的金光闪闪的元宝。
此时,宋士明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眼前的秘密:
—芦苇坑是看守住的石洞,这石屋曾是关押要犯的地牢,那些铁链是锁犯人的。那个二尺见方的地洞,是排水口,犯人的粪便也由那里排出,那块石板是用来封洞口的。拱形过道两侧砖墙上的铁钉铁环,其实是安装牢门的挂轴。后来这地牢不知何种原因被用作藏宝,为了安全,就将芦苇坑封了或填了起来。因年代久远,黄盆塘一次次垮坝冲开了石洞封土,洪水灌进石洞,沿着过道进入石屋,毁坏了木箱里的财物,打碎了陶瓮,冲走了金沙,这也就是只有黄盆塘垮坝了鲶鱼嘴才出现金沙的原因。而这些年来,兄长在鲶鱼嘴所淘得的,只是这几只陶瓮所盛的金沙的九牛一毛,实在是微乎其微了。
马文礼脱下汗衫铺在地上,宋士明将陶瓮里的金沙倒了出来。马文礼掂量一下,足有两斤重,金元宝有七个,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离开石屋时马文礼用石板封死了那个排水洞。他想得远,说把这石屋灌满水,别人也就发现不了石屋的秘密了。上了芦苇坑后,宋士明发现,石屋竟然藏在黄盆塘下,这是谁的杰作呢?当初这黄盆塘又是干什么的,它又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黄盆塘的坝子再次被人为地掘开了,一股大水灌进了芦苇坑,因没有出口,水坑一会儿就晃晃荡荡了。随后,几个人又将那些枯树、芦苇、蒿草扔了进去,石屋的秘密就这样被隐藏了。
返回草屋的路上,宋士明对马文礼说:兄长,那边事情紧急,这些金子给你留点,剩下的我带着连夜赶回城里。
马文礼听了说:兄弟,我马文礼虽说没文化,也不是个贪财的糊涂人。这些金子你都拿走办你的正事、大事,我一粒金沙都不要。
宋士明听了,激动地说:兄长大仁大义,组织上正当用钱之时,我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我担心朱有富会给你惹事,你要早做打算,这里要是不安全,就带着孩子到县城去找我。
到了草屋,宋士明还是硬给马文礼留下一个元宝,说今后也许有用处。马文礼这才收了。稍作收拾,宋士明恋恋不舍地与山魁兄妹道别,马文礼不敢怠慢,便立马送宋士明出岛。
东方熹微,豆似的渔火在湖面上荡漾闪烁。穆墩岛如同一头亘古的卧牛,静静安卧其中,守望着大湖潮涨潮落,日落日升。土码头上,马文礼家的小木船静静地泊在岸边,朱有富那只原本拴在柳树上的木划子倾覆在湖水中。马文礼神色恻然地叹了口气说:那紫头蛇毒性奇强,人称百步倒,朱有富怕是再也用不上这木划子了。
马文礼荡起木桨,小木船轻轻划开湖水,悄然驶离了穆墩岛,宋士明伫立船头,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这些金子可以购买几十条快枪了,自己总算不虚此行了。宋士明还想:穆墩岛既然有着如此深厚的历史底蕴,怕是一定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原载《佛山文艺》2010年8期,原名《激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