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2)
- 便纵有千种风情:柳永的风月情缘
- 木溪
- 4993字
- 2016-02-26 15:31:15
佳人才子,人间双美
自随着父亲回到崇安,直到十九岁之前,自幼年就多漂泊的柳七度过了几年安稳的时光。他牢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勤修经典,常常读书到夜半,身边唯有一支明烛相伴。在他辞世后,白水村的村民把柳宅旁边的两座山分别命名为笔架山和蜡烛山,以纪念柳七并勉励后人。
距离柳宅不远处还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人称柳叶河。每日晨间雾气还未散去,或者日暮晚霞还没褪色的时候,柳七就蹲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临水运笔,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练字。时间久了,水边青石上竟然不见苔藓,还隐隐可见模糊的脚印痕迹。乡亲们每逢婚丧嫁娶,常来向他求对联,人称“柳联”,而留着脚印痕迹的那块大青石,则被称为“磨砺石”。
这段时光,无疑是美好的。山在,水在,大地在,岁月在。人间正花红,青春正年少,他有书可读,有理想可追,有亲人相伴,有众人追捧。若再邂逅一段你情我愿的爱恋,实乃有幸。
大约在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在长辈的主持下,柳三变在故乡娶妻。史书中关于词人的记载已如凤毛麟角,对他的妻子的记载就更是遍寻不着。
这个与旷世才子携手成婚的神秘女人,竟然都未能像柳七后来结识的虫娘、心娘等歌姬舞女一样,在卷帙浩繁的柳词里留下芳名。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疾,让少年彷徨得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或许是爱得太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点滴欢愉,唯恐遭到岁月觊觎。
古人不仅有早婚习俗,还讲究门当户对——以柳家在崇安的名望地位,再加上柳三变与其兄三复、三接被誉为“柳氏三绝”,早已名声在外,想来他的妻子肯定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即使不是出身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也当是个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柳七的词里虽未记录下她的芳名,倒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玉女摇仙佩·佳人》
她是像许飞琼一样的仙女,偶别天宫才来到这到处千娇百媚的人间。只是寻常梳妆,未做丝毫刻意打扮,就已经美得超过了人间几多姝丽。其容颜之美好,姿态之妖娆,竟让才华横溢的词人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以花比喻美人,这向来是古典文化中常见的传统,但词人一经思量,却觉得此举会唐突佳人——百花园里的奇葩艳卉,不过是深红浅白而已,哪里比得上佳人妩媚多情,简直占尽人间春色。
以名花为喻仍觉不足,于是翻出新意,虽并未做直白刻画,但曼妙佳人的娉婷身影,已如雪里的红梅、婴孩的表情、初恋的心跳一样,异常生动。
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有言:“大畏唐突,尤见温存。”这番审慎而小心的掂量,如同捧着易碎的青花瓷,然瓷器清冽冰凉,不及词人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令人倍感温柔滚烫。
看来,这桩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于柳永而言,是圆满到令人简直忍不住要欢呼雀跃的。在诗词、戏文里看过太多因父母干涉而错失真爱的悲剧,柳七这一腔发自内心的喜悦,真如燥热夏日里的一阵穿堂风,令人的每根毛发都舒爽到战栗。
爱越深,就越贪心,贪恋柔情,贪恋光阴。新婚的情侣携手同行,穿过画堂绣阁,望皓月沐清风,只盼着时光就停驻在这美好的一刻,不再向前。佳人倾心词人的才华横溢,词人爱慕佳人的兰心蕙性,两人相偎相依,许下盟约。
今世来生,你在,我也在,互不辜负互不背弃,这是多美的约定。
人生弹指芳菲暮。人到暮年,多已抖落了来路上沾惹的游丝尘屑,渐渐归于清醒的迟钝——洞察一切,却不再跃跃欲试地炫耀智慧,不再执着于过去的恨,也不再挑战眼前的爱。一方心田,从幼年的一片荒芜,最终归于老迈时的荒芜一片,期间再多收获,最终也归了淡然。倘若在最好的年华,心田里的情花绚如红霞,恰好遇到了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又恰好,你爱慕的人,他也爱慕着你,世上最顺遂的爱情,便是如此了吧!
柳七和他的妻子,大抵就是这样爱慕着对方。情爱面前,他们大方坦承对彼此的爱恋,许下相伴不离的盟誓。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在《玉女摇仙佩》里,柳七第一次提到他推崇的爱情观。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结合,是他期冀和坚持的,此后诸多词篇中,皆可见他的执着。词人对爱情的强烈召唤,是对当时门第观念的挑战和反抗,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收获的圆满婚姻,正是他所反对的制度所赐予的。
此时的柳七,还是封建家族囚笼里的一头幼兽,尖牙利爪还未长成。虽然多年后他以浪漫而放诞不羁的性格自嘲,并嘲弄那中规中矩的世俗,但在故乡崇安时,如果落地的红轿里并没有走出这位如同离宫仙子的佳人,也不知多情如柳郎,是否有勇气以区区螳臂反抗父权的车轮,乃至与家族抗衡,以此捍卫他那才子佳人的美梦。
所有假设,不过是后人为了满足意淫前者的需要,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当时的柳七,并无心思过多考虑。既然缘分是天赐,何必追问为什么和自己携手入了洞房的偏偏是那个人。
新婚燕尔,柳七欢喜得如痴如醉。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先睡。
——《斗百花》
他的妻子正当笈岁,就像刚出水的菡萏,叶之清新与花之浓艳,相辅相成,生出别样的风流。妻子挽起云髻,初学盛妆,亭亭而立,有少女初嫁的含羞带怯,又有新婚少妇的妩媚天成。夜深正当好眠,怯雨羞云的新嫁娘轻解罗裳,银灯的昏黄光亮投射在白似雪软如酥的肌肤上,宛若一幅被时光催黄的旧时仕女图。画中人垂着头敛着手,眼波流转,对夫婿喃喃低语:“你只管先去睡吧!”
“闺房狎媟,不宜实说,而有本色描写,迹近诲淫者。”或许是年轻风流的柳七把闺房逗趣写得太过“本色”,以至于后世学者中像钱基博先生一样将其视为毒草的大有人在。再精警的笔法,疏漏于轻佻,也难免招来非议。屏风后、帷幕中,不管弥漫着怎样的旖旎春情,似乎天生就该笼上一层纱。朦胧含蓄的撩拨是美,一旦撩得太过掀开纱帐,恐怕就无美可言只剩羞耻了。
他把新婚闺情的题材引入了词里,却未能低眉迎合传统意义上的含蓄原则。要有风情,又不能伤了雅道,古人为文,要求实在不少,尽是些鱼和熊掌兼得的贪婪念想。后来词人如张先、晏殊、周邦彦等,皆深谙此道,不像柳七,做着才子佳人的梦,负上了“好色而淫”的名声。倘论文人风流,倒也不完全是个坏名声;若慕功名学海,这大概已为他后来的命运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轻负深情,多因名利故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不论古今,很多文人都揣着一个出走的梦。逃离熟悉的地方,到陌生处寻找风景,似乎他乡的土壤里,必定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有人会对陌生产生恐惧,更多的人,因陌生而心安——毕竟那些陌生的目光,纵如利剑也不易刺穿防备重重的心房,不像熟悉的人,常常轻易戳中死穴。
至于那遥不可及的地方究竟有什么让人心驰神往,说不清。因为未知,才要去探寻。于是,他们有一千种理由,前赴后继地告别家乡,踏上征途。
周游列国,把思想的种子撒播在每寸沃土,期待有朝一日破土冲天,泽及当世,荫庇后人,这是孔子疲马凋车流离辗转的初衷,他由此成为圣人;攀上峭壁悬崖,穿过险滩激流,山脉就是骨骼,河流就是血管,手中那叠厚厚的纸簿,书画着万里神州的经络,古来哪位旅行家,还能如徐霞客一样,把人生几十载活得霞光绽放,侠义风发。
出走的理由千种万种,但如孔圣人与徐霞客一样胸怀如此伟大理想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如柳七一样,是奔着功名去的。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十九岁的柳三变在故乡通过了乡试,准备离开崇安,前往汴京应礼部试。
召唤着柳七的,除了京都的一顶乌纱帽,还有路途上可能遭遇的无尽奇遇。幼年时还不懂体会途中的悲欢离合,长大后却对未知的地方充满好奇。每次出发都是一次探险,冒险是男人的天性,无论是征服一个女人,还是征服一条路,都足够令人血液沸腾。此时唯一令他眷恋的,便是已征服的温柔乡。
启程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分离之苦一日日聚合,痛似凌迟。年轻贤淑的妻子为柳七打理好行装,嘱咐的话已说了一遍又一遍,令人耳中生茧,她忍不住要再次说起,又怕对方厌烦,一寸柔肠百转千回。柳七这么一个温柔体贴到极致的男子,自然能领会妻子的心思,但却没有点破——越劝慰越会勾起更多的伤心,不如装作不知。
古时的男子为了功名而离乡,乃是举家支持的大事。妻子纵然不舍,也不能以儿女私情羁绊他为家族荣耀而奋斗的双脚,否则便是不识大体。个人的情情爱爱,必须为前途大计让路,这是封建社会的生存法则。那些在历史上留下美名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含泪挥别远行的丈夫,不仅不敢要求他此生不负,还要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好家中老小,让远行者不必挂怀。
柳氏也是这样,咽泪装欢,在乡野岔路口送别丈夫。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鹊桥仙》
柳七从儿时起就经历了太多离别,以往的惆怅如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不像这次远行,太想去,不忍去,左右撕扯,才会伤筋动骨。他没有许下功成名就后将如何如何的誓言,似乎早已预知世间易分难聚,所以不敢轻易许诺,何况,新婚时“今生断不孤鸳被”的温存期许现在已被打破,他自觉无颜再轻易承诺。
他胸怀凌云壮志,还盼着此行能消融父亲仕途不遇的遗憾,于是携书带剑,告别崇安,也告别了此生尽爱一人的纯情少年时代。
“书剑”寓意文韬武略,古人出行,往往随身携带此两物。唐代孟浩然曾有诗曰:“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孟浩然发愤读书三十载,在四十岁时满怀信心到长安应举,最终却落第而归,不由作此激愤语。风华正茂的柳七正如钻天白杨、盎然修竹,一心憧憬青云而上,断然没有想到,之后他的大半生,竟也落得剑满尘埃书生蠹的命运。
对前途尚且不需考虑过多,此刻最让人神伤的,无外乎离别。情爱至深至笃,也改变不了出发的意志。缱绻多情的佳人,安稳温暖的家园,都抵不过远方的召唤。种种美景良辰,终究要被辜负了。最让柳七不安的,是对妻子那一腔真情的辜负。
距理想越来越近,离家乡越来越远。害怕看到妻子的满面泪痕,柳七心有千思万绪也不敢回首,只是扬鞭催马,想尽快逃离这离别的伤心地,也逃离轻负前言的内疚。直到暮色起,烟雨浓,他才勒住缰绳,回头黯然伫立,此时早已望不到夫妻共居的秦楼,昨日的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全都化作此时的脉脉伤心。
他虽然伤心,但离开得却毫不迟疑。
读书,科举,入仕,这是渗入古代文人血脉的念头,是解不开的心结。虽然科举路上自古就尽是悲壮之事,仍有文人如扑火飞蛾,前仆后继。
自唐太宗继承并发展了隋朝的科举制,从此给天下寒门学子铺设了一条飞黄腾达之路,也设下了令文士耗尽毕生心血的陷阱,难怪唐代诗人赵嘏曾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不知是衷心的赞誉,还是无奈的嘲讽。通向无限荣光的仕途像一座奈何桥,无数人拥挤而上,向死而行。
对那些暮年白首才换一袭青衫的旧典,柳七必然不会陌生,但他此时一点也不担心。自觉有惊世之才,还有大把韶光可供挥霍,他踌躇满志,相信自己定能在庙堂上一鸣惊人。可是,古来但凡踏上科举之路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想的呢?不过最终都成了空想而已。
梦想催促脚步,轻负深情,多因名利故。年轻时的柳七还不太懂,不能轻易辜负一颗真心,待他懂得深情的珍贵时,已不再年轻。
刚刚踏上寂寞路途时,柳七思乡心切,也曾以妻子的口吻,谴责自己的薄情。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喜结连理后,妻子理所当然地认为此后两人必然“长相聚”。谁料好时光竟然短暂到如小会幽欢,然后便是长久别离。他在春色阑珊时策马款款离去,身后是马蹄在泥土小径上踩下的深浅痕迹,还有用残花败絮碾作的一缕芳尘。
他走了,还把好风光一并打包带走,从此昏天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