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1)

金鹅峰下,少年初显锋芒

尚在幼时,柳三变就已经开始了辗转漂泊。

跟随仕途不定的父亲柳宜,他自出生起就辗转于沂州费县、濮州、全州、扬州等地。少年人不懂离别的痛,这可真是一桩幸事。至于千山万水的路途上,那戴月踏雪、舟车颠簸的烦扰,自有大人来操心,和他也没多少关系。

齐鲁的阴阳昏晓青嶂红日,江南的十里春风碧荷摇曳,岭南的梅香杉叶雁荡苍山,在幼童柳三变的眼里,就像父亲书箱里这本书册与那本典籍里的芸香签,形雷同味相似,并不能在小孩子那方狭窄心湖里掀起多么狂野的波澜。

他或许也有过一点悲伤,毕竟刚刚熟悉起来的风景与朋伴,转眼,就被飞旋的车轮甩在了身后。沙尘扬起,柳枝送客,他不懂父亲为什么总在路上。而这个问题,纵使穷尽毕生时光,也未必能换得个水落石出的结局。

他们在很多地方落脚,然后又挥手道别。一路上有莺啼燕语,流水淙淙,环佩叮当,还有些不知名的曲调,如珠落玉盘,荡到柳家儿郎的耳中,撩起莫名的心痒。

除了这些,耳畔一直未止的,还有父亲柳宜那悠长的叹息。

年幼的柳三变还有大把无知的快乐时光,“南唐旧臣”这顶帽子有多重,他还不必去揣摩。

柳氏一族的故乡,在东南沿海的文风昌盛之地。柳三变的祖父柳崇以儒学闻名,五代烽烟四起,战乱纷纭,中原板荡,柳崇隐居在故乡福建崇安县五夫里的金鹅峰下。这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有一日却迎来了朝廷的大员,召柳崇出山为官。柳崇淡然拱手:家有高堂恐无人奉养,柳子高不能奉诏!

后来,柳崇果然毕生未仕,老于布衣。这位信奉“吾读圣人书,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纯粹儒者,并没有阻拦儿子们的求仕之路。柳崇膝下六子,皆入仕为官。其中长子柳宜,最初以布衣身份呈上奏疏,畅言时政得失,颇受南唐国主李煜的赏识。柳宜性格刚正不阿,又有点文人傲骨,再加上后来身处监察御史的位置,屡屡直言犯谏。他的好友王禹偁曾在《送柳宜通判全州序》称,柳宜“多所弹劾,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

待北宋的猎猎战旗插上南唐国都金陵的城墙,再到三年后李煜被宋太宗赏赐的一杯牵机药夺了性命,按照话本演义的套路,国已破君已亡,有骨气的文人士子就该沉河投缳,仿佛如此才不会辜负忠君报国的天命,如此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死亡究竟有多么恐怖,非濒死之人恐怕难以体会分毫。

柳宜最终选择降宋。南唐臣子的身份不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柳宜穷尽前半生所学才换来一顶乌纱,孰料风吹便落。后半生里,这身份成了一块耀眼的伤疤,他就像受了烙刑的囚犯,只有盖棺入土之后,背叛的罪证才会被遮掩起来。

虽然宋主认为柳宜“识理体而合经义”,终归不肯托付全部的信任。也不能指责新朝廷胸怀狭隘,对旧日有嫌隙的邻居,请入厅堂奉茶一盏已足够友好,若再容他大摇大摆穿堂入室,未免太过草率。

这道理柳宜自然懂得,却也难免一声长叹。

宋太宗雍熙元年(公元984年),柳三变出生。此时柳宜已四十六岁,仍宦游于州县之间,任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职。三变是柳宜最小的儿子,上有两位兄长,分别名为三复、三接。族中所有男孩子排起辈分来,他是行七的,于是亲密的人也唤他“柳七”。

“三变”二字取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君子当如此:远望他,觉得庄重严肃,接近他,又觉温和可亲,再听谈吐,只觉严厉不苟。这是孔门十哲之一的子夏眼中的君子气度,或许是以他的老师孔子为蓝本也未可知。

柳宜给幼子取了一个寄托很深、背负极重的名字,但这名字终是没给柳七带来一点好运,直到后来改名为“永”,柳三变的仕途才堪堪见了些许光亮。不过,这便又是后话了。

在柳宜沉重又沉痛的宦游时光里,柳三变度过了童年。受父亲与叔叔们属意仕途的影响,再加上家族儒学传统的浸润,他自小学习举业,也是冲着一朝科举及第,百年封妻荫子的荣耀而去的。

等太宗至道年间他随着失意的父亲回到故乡,这一番志向更加坚不可摧。

在推崇儒家礼法的崇安白水村,六子入仕的柳家甚为乡里推重。柳三变一回到故乡,就从乡民们热切的目光里,隐约体会到了才学与权势能带给人的快感。彼时他已是十三岁的少年,对未来的畅想灿若群星,但群星环绕下最让人心动旌摇的那轮圆月,便是黄金铺地、玉石为阶的仕途。虽说高处不胜寒,但谁愿做总向低处蜿蜒而去的流水呢?

聪慧的少年潜心求学,又有父亲和塾师指点,很快便在当地崭露头角,连两位兄长也不及他。他十四岁时写的一篇习作,诉尽凌云志向。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劝学文》

他是出身仕宦的孩子,优越于庶民,但和公卿之家比起来,终究差了几分。父亲郁郁寡欢的神情,像唢呐吹响的一支悲伤曲子,嘀嘀嗒嗒,吹得三变的心一阵紧过一阵。三变盼着若有朝一日科举及第、拜相封侯,才不枉父亲的多年教诲,或许,还能熨平他额间愈来愈深的纹路。

十几岁的少年,正在人生中最蓬勃的春季。再老成稳重,仍旧是孩子,活泼的天性使然,让人无法按捺下涌动的好奇。更何况,自小读书伴着行路的柳三变,已在漫长的路途中拥有了于刹那间捕捉山水之美的能力。

囿于学问藩篱毕竟枯燥,幸有闽西北的九曲东流和苍翠林木,点缀出一片桃源。滚落悬崖的飞瀑,环抱群山的流水,神剜鬼刻的奇石,红绮白练般的云霞,都是柳三变的朋侣友伴,也成了他笔下的常客。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鉴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题建宁中峰寺》

这是他为家乡名胜中峰山、中峰寺留下的诗篇,对仗工整,声韵错落,遗憾的是意境落了平凡。刚刚开始学习声律的少年,被眼前千峰万壑的壮美、梵音回响的空寂、猿腾虎跃的喧闹、竹逗清流的清新,醉得神魂颠倒,便兴致勃勃地留下了这练习之作。

小作初成,宣纸上墨迹未干,柳三变也有过片刻得意。他委实应该得意——倘若一个人,眼睛能看遍风景,心灵能绽放诗意,双手能书会写,再拥有把涌动的诗情从心中誊写到纸上的能力,何其有幸!

可是,当那一份得意和满足退潮,三变再读这首诗,总觉得如隔靴搔痒,怎么也触不到心中蠢蠢欲动的莫名思绪。笔墨里究竟少了什么,竟每每让人意犹未尽,难以尽欢。

功名与艳科,都是心头好

夜阑人静,柳三变读罢经典,在昏黄的灯光下掩上书卷,偶尔会想起过去在扬州的时光。那时候父亲任扬州善赞大夫,三变终日在府内读书练字,与兄弟玩耍游戏,偶尔还会跟随父亲闲游扬州。

十里杨柳千层云荡万朵花开,这是他记忆里的扬州。城北清秀狭长的碧湖上,飘飘然一条画舫驶过,落红飞絮迷人眼,人仿佛将要融在这烟花三月里。船上有歌女舞姬,从翠围绣幕中隐隐露出半个身子,面容都是模糊的,但声音十分清晰,依依呀呀,唱的尽是李后主、温飞卿、韦端己那些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的句子。

父亲轻哼一声,斥道:簸弄风月,不过艳科而已!

虽对风月情思还不甚明了,但柳三变确确实实,被这“艳科”熏酥了筋骨、醉软了心肠。以至于在后来无数难眠的夜晚,常有浓情艳思、旖旎柔媚的调子在耳畔回荡不绝。

当他再读到这阕流传于家乡的《眉峰碧》,就像年至衰鬓,意料之外地邂逅了儿时在费县的黄口玩伴,他突然就懂得了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的诗里究竟缺少什么。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叶上、心头滴。

——无名氏·《眉峰碧》

或是羁旅在外的清秀男子,或是蹙破愁眉的美丽思妇,记录下了这一腔如雨打芭蕉的心曲。笔者的姓名已经成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但其间情思却如一坛愈久愈香的佳酿,经了春花秋月、夏雷冬雪,依旧醉人。

柳三变恍然惊觉,以前自己写的诗里有眼前景、身边事,却少心底情。于是,再精美的文字,再工稳的对仗,都算不上是锦绣文章,不过是如同干巴巴的败絮,嚼之无味,弃之也不必可惜。

能令人在割舍时痛不欲生的,若非物质上太过贵重,便是精神上不容轻薄。柳三变希望自己能写下让旁人无力更改,不能丢弃一字的词章。《眉峰碧》的悠扬曲调在田垄山间回荡,昔日在扬州听到的音律词令也穿云破月而来,又顺便卷来扬州飞絮,撩得人鼻头发痒,连心尖仿佛也生了野草,柳三变慌了手脚。

除了功名,词名他也想要。那一年,柳三变十六岁,在崇安读无名氏词一阕,从此生了一颗词心。

对这首具有启蒙意味的词,他喜爱到了何种程度?

据说他将《眉峰碧》题写在墙壁上,反复吟诵,不知厌倦。待词名大振后,还把这件事讲给相好的歌伎听,或是为了博佳人一笑,或是情到浓时恨不得来一场精神上的裸奔,想将心灵与肉体一样,全与对方裸裎相对。多情种的赤子心,常常是一种尴尬的存在,让人欲舍而难离,欲信又止步。

再后来,那个并未在柳七的风流情史上留下姓名的歌伎,又把此事告与他人,不知是筵席间话头你追我赶才随意吐露,还是为了炫耀与当世才子的一度春风。总之,就像春风拂过不会留下冬天的死角,名人的八卦,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颗好奇心。

坊间盛传,柳永读《眉峰碧》“后悟作词章法”。原本只是崇安民谣的小令,一夜间风靡全国。甚至到了北宋末年,作词比做帝王更好的宋徽宗赵佶读罢,还御笔亲批:“此词甚佳,不知何人作,奏来!”可惜词臣曹组四处寻访,终究一无所获。

徽宗年间,词体俨然已可与诗并驾齐驱,正如赤日中天,娇花吐蕊。可是,在柳永生活的北宋初期,词虽不再被视为异端,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宋初词承花间派而来,柳三变年少时,张先、晏殊等宋词大家也是舞勺之年,尚无作为。所以,柳七的文学给养只能来自李煜、温庭筠、冯延巳等花间词人的作品,以及少许民间歌词俚语。

“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肋妖娆之态。”这几乎是《花间集》的全部内容了。少年柳三变沉醉于温柔香软的词乡,筋酥骨软,无力抽身,显然与父亲柳宜的期待背道而驰。

柳宜斥词为“艳科”,其态度的轻蔑与不屑如墨染素衣、星缀夜幕,再鲜明不过。柳七虽然认为词体有无限广阔的空间可以开掘,甚至可在将来与诗体媲美,但他的这些想法还是模糊的,又无意触犯父亲的权威,所以,他尽量把对词曲的恋慕收敛起来,专心学业。

即使偶作词篇,也是偷偷摸摸的。《乐章集》中保留下来的少年柳七写于崇安的词作较少,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早年对这种新体音乐文学的掌握不够娴熟,另一方面大抵也与父亲的反对态度脱不开干系。待到后来他策马北上,远离了父亲不动声色的权威,就像鸟入林,跃上枝头高声吟唱,又似蛟入渊,直把一汪原本平静的词海翻搅得巨浪滔滔。

在崇安的练笔词作里,《巫山一段云》当是他现存最早的作品。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巫山一段云》

如仙山道乡一样的胜地,就是柳七家乡附近的武夷山。武夷山是道教名山,北宋道教昌盛,道士多如牛毛,连儒生都以穿道服为风尚。游览武夷山,生发些与神仙相关的联想,再正常不过。

武夷山三十六峰与山间九曲溪是词中“六六”和“三三”实指,亦可理解为道家神仙居住的三十六洞天和九天之外。少年置身烟雾缭绕的青峰碧水,仿佛在仙踪云海里,云气在身边流动,似有神仙驱云为车,穿行不绝。

他想象着自己和麻姑一起到天庭为西王母祝寿,听着麻姑讲述三次见证沧海变桑田的经历,第四次时还看见蓬莱水突然变得清而浅。这番境遇不过是麻姑生命中的一瞬,人间却已过了千年万年,灰飞烟灭的除了生命,还有原本期待能够万古的伟业和英名。这世上,除了精神不殒,原来并无其他能够不朽。等到柳七从幻想的仙境跌回现实,看着山脚下翻涌波动的云涛,似乎是海上负山而行的金色大鳌正在翻搅拨弄。

同样是游山之作,相比更早的七律诗《题建宁中峰寺》,柳七的词里更多了瑰丽诡谲的想象。对自由的向往,对永恒的审视,虽被寄托在缥缈的神仙道说里,但毕竟已开始呈现出属于柳七的特色,丰富而单纯,仿佛在与自然和人生之美窃窃耳语——即便只游一座山峦,却仿佛能窥见山的心事。

《巫山一段云》必然也不会被扣上“艳科”的帽子。纵情声色的现世享乐,末路狂欢的绝望迷恋,都与这首游山词毫无关系。这是他为告别旖旎柔媚的花间小令所迈出的第一步,虽然此后兜兜转转并未脱离婉约词的本质,但这一步,毕竟是跨出去了。

在少年柳三变成为大词人柳永之前,确是单纯向往,又耐心经营着他的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