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吏政十吏胥(1)

令史日知錄

顧炎武

通典。晉有尚書都令史八人。秩二百石。與左右丞總知都臺事。宋齊八人。梁五人。謂之五都令史。舊用人常輕。後漢百官志尚書令史十八人二百石然梁冀傳曰學生桂陽劉常當世名儒冀召補令史以辱之則知此職非士流之所為也武帝詔曰。尚書五都。職參政要。非但總理眾局。亦乃方軌二丞。頃雖求才。未臻妙簡。可革用士流。以盡時彥。乃以都令史視奉朝請。其重之如此。彼其所謂。都令史者。猶為二百石之秩。而間用士流為之。然南齊陸慧曉為吏部郎。吏部都令史。歷政以來咨執選事。慧曉任己獨行。未嘗與語。帝遣人語慧曉曰。都令史諳悉舊貫。可共參懷。慧曉曰。六十之年。不復能咨都令吏為吏部郎也。故當日之為吏部者。多克舉用人之職。自隋以來。令史之任。文案煩屑。漸為卑冗。不參官品。至於今世。則品彌卑權彌重。八柄詔王。乃不在官而在吏矣。

金史。皇統八年。用進士為尚書省令史。正隆二年罷。世宗紀。大定二年。復用進士為尚書省令史。二十三年。謂宰臣曰。女真進士。可依漢兒進士補省令史。夫儒者操行清潔。非禮不行。以吏出身者。自幼為吏。習其貪墨。至於為官。性不能改。政道興廢。實由於此。章宗紀。明昌二年。詔御史臺令史。並以終場舉人充。李完傳。言尚書省令史。正隆間。用雜流。大定初。以太師張浩奏請。始統取進士。天下以為當。今乞以三品官子孫及終場舉人。委臺官辟用。上納其言。選舉志。言終金之代科目得人為盛。諸宮護衛及省臺部驛史令史通事仕進皆列於正班。斯則唐宋以來之所無者。豈非因時制宜。而以漢法為依据者乎。

天子之所恃以平治天下者。百官也。故曰。臣作朕股肱耳目。又曰。天工人其代之。今奪百官之權。而一切歸之吏胥。是所謂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而已。郭隗之告燕昭王曰。亡國與役處。吁。其可懼乎。秦以任刀筆之吏而亡天下。此固已事之明也。然胥史之權所以日重而不可拔者。任法之弊使之然也。開誠布公以任大臣。疏節闊目以理庶事。則文法省而徑竇清。人材庸而狐鼠退矣。

謝肇淛曰。從來仕宦。法罔之密。無如今日者。上自宰輔。下至驛遞倉巡。莫不以虛文相酬應。而京官猶可。外吏則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過已往之舊牘。歷年之成規。不敢分毫踰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責下。則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虛文應之。一有不應。則上之胥曹。又乘隙而繩以法矣。故郡縣之吏。宵旦竭。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職此之由也。明初立法太嚴。如戶部官不許蘇松浙江人為之。以其地方賦稅恐飛詭為姦也。然弊孔蠹竇。皆由吏胥。堂司官遷轉不常。何知之有。今戶部十三司胥算。皆紹興人。可謂目察秋毫而不見其睫者矣。

額吏胥

侯方域

今天下吏胥之橫。何其甚也。雖少猶當有以額之。而況其多乎。夫以吾君吾相朝夕所講求之法。日夜所撫循之民。厲精而施之。跂予而望其治。乃一旦蠹且壞焉於吏胥之手。朝廷之上。大聲疾呼。三令五申。遂熟視而無如之何。此其故何也。違令之誅不嚴。而容匿之藪不破也。蘇軾曰。天下之人。有甘於自棄。為惡甚毒而不可解者。吏胥之謂也。古之馭吏胥也。必有選而任之之道。所謂掾屬者是已。學而後入。材而後試。其賢能略與其官長等。非鄉里所舉者。則不得當也。故其途不。其數不可多設。其人亦自愛惜。勉厲於功名之路。有士君子之風。今則不然。姦猾者為之。無賴者為之。犯罪之人為之。搢紳豪強之僕逃叛之奴為之。吏胥之子孫相沿襲。親若友相援引者更迭為之。凡若此者。豈復有毫末之餘地哉。是以雞鳴而起。孳孳為不善。不擇人而食。不擇科而犯。以是為應然也。鳴呼。吏胥之固結也久矣。為之官長者。精明強固者少。闒茸利者眾。初聞其害。亦未嘗不驚且怒。既而翫焉。以為是固吾之左右也。浸假而備顧問。浸假而寄腹心。託爪牙。藉以營其私囊。夫且四顧躊躇。以為吾非吏胥。誰與為理。是一郡嘗有數守。一縣嘗有數令也。既已有吏胥矣。而吏胥又各有貳有副。或一人而兩役。或一役而數名。莫不親近其官長。而以招搖於鄉里。曰我吏胥也。縣有吏胥焉。郡有吏胥焉。郡縣之佐貳。有吏胥焉。其郡縣之人。又有叢蔽於諸道。而為吏胥者焉。縱橫巡按之署。盤踞督撫之衙。而為吏胥者焉。嗚呼。天下之官冗。而吏胥日以夥。每縣殆不止千人矣。以三百計。是一城社之中。而有三百狐與鼠。一郊原之中。而有三百虎與狼也。其災焰之所及者。或代之役代之稅。或無故而魚肉。有事而勾攝。疾首痛心者幾何人。吞聲飲泣者幾何家。是吏胥一而受其害者且百也。今天下大縣以千數。縣吏胥三百。是千縣則三十萬也。一吏胥而病百人。三十萬吏胥。是病三千萬人也。天下幸無盜賊之擾。水旱之災。謐甯無事。而日有三千萬人不得其所。吁。亦大可為寒心也哉。此皆無以額之之過也。近者數有裁革之  詔。亦稍稍奉行之。然今日汰而明日復矣。巡按之署撤。而督撫取而用之矣。吏胥之有罪者。縣發覺之。則入於府。府發覺之 則入於道。道發覺之。則入于院。至于院而人不敢復問向之所為。府者縣者轉而與之抗禮。道者降而接之以溫顏。是其不可向邇之勢。始猶處於降殺之閒。而其後乃反驅之於積重之地。彼大吏之不賢者無論。其賢者持己有節。而御下無術。吏胥乘其峻刻之風。威猛之性。以市其重權。而取民間之財。顧有倍蓗於往昔者矣。嗚呼。從來天下之亂。固氣運為之。有洪水之害。有猛獸之害。有暴君之害。豈今之氣運在吏胥耶。夫以朝廷之尊。立意欲革一事。去一人。易置大將。如呼小兒。罷遣卿相。朝下而夕出國門。獨於吏胥之至微賤。額而限之。易若舉手。乃若泰山之不可拔。決水之不可禦。天下之患。未有壅蔽因循。怠廢不舉。至於此極者。此其故何也。不悉其不額之弊。與必額之之法。雖欲額之而不可得也。不額之弊在官不在吏。必額之之法亦在官不在吏。不額之弊有三。而額之法惟一。官之不能而畏事者。以為吏胥之多非自吾始也。吾姑仍之。且觀望其他者之未盡汰焉。交相觀望。而吏胥卒以自若。此其弊一也。月而閱其簿。朔望而稽其名。奉令而裁之。榜而示之。陽以虛文塞責。而陰挾其金錢。還之以故物。此其弊二也。去者去矣。而留者未去。彼此營護而以浸潤其官長。三窟之兔。百足之蟲。必濟其黨與之私而後已。此其弊三也。夫朝廷而不知吏胥之弊也。倘其知之。而下之令曰。是皆有額。踰三人者其官謫。踰五人者其官削。踰十人者其官殺無赦。彼吏胥之為惡而不顧其死者固有之矣。亦有官代其吏死者乎。周書曰。刑罰世輕世重。當其積弊。非重法無以制之。夫殺一人焉。而舉天下三千萬人咸受其福。雖堯舜用心。不過如此。而豈其為商韓之峻也哉。

吏胥議

儲方慶

今夫聚百十奸人。日夜講究行事。而又假之以得為之勢。且無所畏忌于中。則其謀事也日工。而其為毒也日甚。宜邑向有吏胥之患。然為毒未至如今日之烈者。二十年前。奸人分散于豪家。或間歸于卒伍。故其恣睢害人之智。各有所出。而吏胥不至甚毒而難制。今豪家皆破敗。懾于功令。而武夫之氣亦少衰。獨有吏胥一塗。可以憑官府之威靈。肆行其縱恣。故舉一邑之奸人。起而趨之。然猶幸其有所畏也。則欲為而不敢為之事。庶可冀什一于千百。而邑之通顯于朝者。士之強毅有志節者。鮮不摧折于吏胥之手。是以吏胥之心益無所顧忌。而惟吾之所欲為。吏胥之心既無所畏。吏胥之奸又日益多。吏胥雖萬被罪。吏胥其何悔哉。獨惜夫出身加民者。幸而得一官以榮其身。而不幸而至于吾邑。重為吏胥之所誤。以自入于罪咎而不可挽也。何則。凡人入官之始。莫不以吏胥為可惡。而及其與之久處也。則吏胥之言。皆順適吾意者。人情莫不喜順而惡逆。故于吏胥為易親。而士民之受吏胥之毒。而赴訴之者。輒以為攻我之私人而樹之敵。或至忘其身以徇吏胥。以摧抑士民之氣。而後惟吏胥之言是聽。吏胥之任既專。士民之情益壅。士民之情既壅。吏胥之毒益深。毒發于官長之身。而發其毒者。必士民之桀黠。禍成于吏胥之手。而營其禍者。又同患之吏胥。夫至與吏胥同患難。而疾視士民以為仇。故雖陷于刑戮而卒莫之悟也。嗚呼。盍亦謹之于其始矣。謹之于其始。則吏胥之說不得進于吾前。以通士民之情。奚所不可。夫士民之不類。不可強也。愚懦無知之民。不能自言于守令。而士之厲廉隅不肯與吏胥為緣者。又多落落不合。取憎于人。故夫士民之情。恐其為吏胥用。而吏胥之隱于士民者至難辨也。愚謂長吏苟有抑吏胥之心。不必盡寘之法。而但當孤其黨以殺其勢。求士之正直者咨之。進小民之無告者問之。使吏無所阻抑而有畏心。則吏胥之奸可漸息。而吏胥之毒不至及于吾身。其慎毋以吏胥為私人。而以士民為仇也。

馭吏論

儲方慶

今天下之患。獨在胥吏。吏之驕橫。與官長同。縉紳士大夫。俛首屈志。以順從其所欲。小民之受其漁奪者。無所控訴。而轉死于溝壑。怨讟之入人深矣。推其所以。則馭吏之道未得。而吏胥之心無所畏也。凡人出身為吏胥者。類皆鄉里桀黠者流。不肯自安于耕鑿。然後受役于官而為吏。吏之所為。固已異于常人矣。是以先王馭吏之法。倍嚴于馭百姓之法。今日之吏。苟犯科禁者。上而比之官長。官長有罪曰革職。吏胥有罪曰革役。夫吏胥之役豈可與官長之職同日而語哉。官長之受職也。或承先世之勳業。以襲其蔭。或積數十年之勞苦。以得一官。取之至不易矣。不幸而至蹉跌。則前此之勞盡棄而不可復振。是以官長皆有甚惜其職之心。而  朝廷亦得挾之以威天下。若吏胥之役。不過入數十金數百金之貲于官已耳。不幸而有禍敗。不過失此數十金數百金之貲。而幸而不至于有罪。則可以橫行無忌。殫百姓之脂膏。以自肥其家。而其所謂禍敗者。又非有不可復入之禁。如官長之除名者也。故吏胥皆有不甚愛惜其役之心。而 朝廷欲以此制其為非。豈可得哉。向者 朝廷亦嘗患吏胥之盤踞。思有以禁之。亦既立之年限。以定其供役之歲月矣。然吏胥之姓名。非若士人之登天府列賢書者。可一一稽也。朝而革暮而復入。革于此復移于彼。至萬不得[已](己)。而又使其子弟為之。為之官長者。特取捷給可供事左右而[已](己)。固不暇考其所由來也。 朝廷雖設重法糾之。而人亦莫敢發其奸。故夫革役之說。甚不足以懾豪吏之心也。愚以為吏胥之役。既不足革。而吏胥之奸。復不可止。其治之以贓罪者。又足累法司之考成。而莫為之嚴詰。則吏胥之心。尚何所畏而不為。小民惜身家顧妻子。惟恐觸其放縱之怒。是以拱手聽命之不暇。愚謂吏胥之心。所畏惟有一死。其所挾以淩轢百姓者。亦謂縱犯贓罪。不能置我于死。故恣睢而無顧忌耳。 朝廷欲禁其奸。當擇其所畏者明示之。則彼尚存不敢之心于萬一。而又不可概責之以死也。莫若恕其小過。以全小人之命。其必不可免者。置之于法以儆其餘。雖遇赦宥。而吏胥之罪不少假焉。吏胥雖無良。豈盡如盜賊之愍不畏死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