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离骚[1]（节选）

屈原

长太息[2]以掩涕兮，哀民生[3]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4]。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5]。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6]之浩荡[7]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8]。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9]。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11]。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11]。宁溘死[12]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13]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14]？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15]。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16]。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17]。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18]。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19]。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20]。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21]。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22]。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23]。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24]。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25]。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26]。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27]。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28]！

注解

[1]节选自《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版）。屈原（约前340—约前 278），名平，字原。中国最早的大诗人。战国时期楚国人，曾任楚国的左徒和三闾大夫。《楚辞》收录了战国时期楚国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西汉刘向辑。这些作品运用楚地的诗歌形式、方言声韵，描写楚地风土人情，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故名《楚辞》。后世称这种诗体为“楚辞体”或“骚体”。《离骚》是《楚辞》的代表作，是我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 [2]〔太息〕叹息。 [3]〔民生〕人生。[4]〔余虽好（hào）修姱（kuā）以（jī）羁兮，謇（jiăn）朝谇（suì）而夕替〕我虽然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啊，可早上进谏而晚上即遭贬黜。虽，唯。好，爱慕，崇尚。修姱，美好。羁，喻指束缚、约束。，马缰绳。羁，马笼头。謇，古楚语的句首语气词。谇，谏诤。替，废弃、贬斥。 [5]〔既替余以蕙（xiāng）兮，又申之以揽茝（chăi）〕既因为我用香蕙做佩带而贬黜我啊，又因为我采集白芷而给我加上罪名。替，废弃。蕙，香草名，也叫“熏草”，俗名“佩兰”。，佩带。申，重复，再三。揽，采集。茝，香草名，即白芷。蕙、揽茝，比喻高尚的德行。 [6]〔灵修〕神圣，这里指怀王。 [7]〔浩荡〕荒唐，没有准则。 [8]〔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zhuó）谓余以善淫〕许多女人嫉妒我秀美的蛾眉啊，诽谤我好做淫荡之事。众女，喻指许多小人。蛾眉，喻指高尚德行。谣诼，造谣、诽谤。淫，淫荡。 [9]〔固时俗之工巧兮，偭（miăn）规矩而改错〕世俗本来是适合于投机取巧啊，违背规矩而任意改变。故，本来。时俗，世俗。工巧，善于取巧作伪。偭，背向，引申为违背。错，通“措”，措施。 [11]〔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违背准绳而随意歪曲啊，竞相把苟合取悦于人奉为法度。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俗称墨斗，比喻准绳、准则。周容，苟合奉承以取悦于人。度，法度，准则。[11]〔忳（tún）郁邑余侘傺（chàchì）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忧闷失意啊，只有我在此时走投无路。忳郁邑，强调忧闷之深切。忳，忧闷。郁邑，同“郁悒”，忧愁苦闷。侘傺，失意的样子。穷困，（路）阻塞不通，引申为走投无路的意思。 [12]〔溘（kè）死〕突然死去。溘，突然，忽然。[13]〔鸷鸟〕鸷，凶猛的鸟，指鹰、雕等。鸟，这里指一般的鸟。[14]〔何方圜（yuán）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哪有方枘（ruì）和圆凿能够相合的啊？哪有道不同能够相安的？方圜，方和圆，方枘（榫头）和圆凿（圆的受榫头的穿孔）。圜，通“圆”。周，合。孰，何。异道，不同道。 [15]〔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gòu）〕受着委屈而压抑着意志啊，忍受着责骂和侮辱。尤，责骂。攘，忍受。诟，侮辱。[16]〔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保持清白而献身正道啊，本来是古代圣贤所推重的。伏，守，保持。 [17]〔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后悔选择道路时没有看清啊，我久久伫立而想返回。相道，观察、选择道路。延，久久。伫，久立。反，返回。 [18]〔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掉转我的车子返回原路，趁着迷路还不算远。朕，我。复路，回原路。及，趁着。行迷，走迷了路。[19]〔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赶着我的马车缓缓走在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啊，疾驰到长着椒树的山冈暂且休息。步，缓行。余马，我的马车，即上节的“朕车”。兰皋，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椒丘，长着椒树的山冈。驰，快跑。焉，于彼，在那里。止息，停下来休息。 [20]〔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到朝廷做官而不被君王接纳，又遭受指责啊，退隐后重新整理我当初的衣服。不入，不被君王所用。离，通“罹”，遭受。初服，指未出仕前的服饰，比喻原先的志向。 [21]〔制芰（jì）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裁剪荷叶做上衣啊，缀缝荷花花瓣做下装。芰荷，荷叶。芙蓉，荷花。[22]〔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不了解我也罢了啊，只要我本心确实是美好的。不吾知，即“不知吾”。亦已兮，也就算了啊，苟，只要。信，确实。芳，美好。 [23]〔高余冠之岌岌（jíjí）兮，长余佩之陆离〕加高我高高的帽子啊，加长我长长的佩带。高、长，用做动词。岌岌，高耸的样子。陆离，修长的样子。 [24]〔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忧未亏〕芳香和光泽杂糅在一起啊，纯美的品质没有亏损。芳，芳香。泽，光泽。昭质，光明纯洁的本质。 [25]〔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忽然回头放眼远眺啊，将去看看四方广大的土地。反顾，回头看。游目，放眼观看。四荒，指辽阔大地。[26]〔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佩带上缤纷多彩的服饰啊，菲菲芳香更加显著。缤纷，繁多。繁饰，众多装饰品。芳菲菲，服饰品的芳香浓烈。弥章，更加明显。章，通“彰”。 [27]〔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人生各有各的乐趣啊，我独爱美，并且习以为常。好修，爱美，比喻修身养性。以为常，认为是常规。 [28]〔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即使被肢解我还是不会改变啊，难道我的志向是可以因受挫而改变的吗？惩，受创而改变。

译文

我长声叹息而泪流满面啊，为老百姓多灾多难而哀伤。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啊，没想到早上进谏晚上就被贬官。贬黜我是因为我用香蕙做佩带啊，给我加罪是因为我爱好花香。这也是我心中向往的美德啊，纵然九死一生我也毫不懊丧。

始终不能明了我心迹啊，我怨恨我那君王过分荒唐。众女子嫉妒我长得美貌啊，放出谣言说我行为放荡。本来世俗就崇尚投机取巧啊，任意而为将规矩背向。违背准蝇而追求弯曲啊，竞相把苟合奉迎为榜样。

忧闷失意啊我孤独彷徨，忍受着此时的穷困我好不心伤。宁愿突然死去随着流水消逝啊，我也不肯做出世俗小人的模样。雄鹰和凡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啊，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方枘圆凿自然不能结合啊，道路不同哪能有相同的思想。忍受着委屈而压抑着意志啊，忍受强加的罪过又将耻辱品尝。保持清白为正道而死啊，古圣先贤都认为应该是这样。

真后悔选择道路时没有看清啊，我久久伫立徘徊傍徨。转过我的车子返回原路，好在我虽然迷途却并没有失去方向。赶着马车来到长满兰草的水边啊，奔驰后休息在长着椒树的山岗。为君分忧反受指责啊，我退隐山林整理我当初的衣裳。

裁剪荷叶做出我的上装啊，连缀花瓣做出我的下装。不了解我的心意也就算了啊，只要我的本心确实善良。再加高我高高的帽子啊，再将我长长的佩带延长。清香和污臭杂糅在一起啊，唯独我明洁的品质没有毁伤。

忽然回过头来放眼远眺啊，看到了辽阔大地的四面八方。我佩戴上缤纷多彩的服饰啊，浑身上下散发着阵阵清香。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乐趣啊，我独爱美啊而且习以为常。肢解我的身体我也不会变心啊，又有谁能改变我的志向！

简析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最早的长篇抒情诗。诗中诗人用了许多比喻，无情地揭露了统治集团的丑恶，抨击了他们的奸邪、纵欲、贪婪、淫荡和强暴。同时，诗歌也塑造了坚持正义、追求真理、不避艰难、不怕迫害、热爱乡土和人民的人物形象。奇特丰富的想象，大胆驾驭神话和传说，糅合地方语言特色，创造出五彩斑斓、气势宏伟的诗歌艺术形象，形成了《离骚》独特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通过《离骚》，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热爱祖国、忧国忧民的情怀，培养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并学习诗人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执著追求理想的高尚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