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幻都市

阿朵说

阿朵盯着街角处一支跑调的华人丝竹乐队,看他们表演着邓丽君的歌曲,疑惑地问:“美国也有唱戏的啊?”

如果你要去往旧金山,

一定要在头上戴些鲜花;

如果你要去往旧金山,

你将会遇到一些善良的人;

所有要来到旧金山的人啊,

那里的夏天充满了爱,

在旧金山的大街小巷,

善良的人把鲜花戴在头上……

在旧金山的每一天,这首歌时时在我脑海中回荡。

这首歌也代表着我对旧金山和它所代表的嬉皮年代的憧憬。

我们先后两次来到旧金山,第一次,旧金山是一号公路自驾的终点,金门大桥在夕阳下迎接我们的到来;第二次,我们浑身脏兮兮地离开了优胜美地的露营生活,在环境和秩序都一塌糊涂的唐人街附近转了无数个类似的大圈小圈寻找车位,被那些复杂的交通标志和单行线折磨到几乎抓狂。

我该怎么描述这座复杂的城市呢?

这是一座雾之都市。

一号公路引领我们沿着海滨进入城区,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瞬间被浓雾吞没。

旧金山的每一天清晨,大雾都会封锁海峡和整座城市,往往要用大半天时间,旧金山才能从雾中醒来,夜晚降临后,浓雾再次重聚,周而复始。

当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像幻觉一样从雾中出现时,我们和其他游客一样站在金门大桥的桥头,无声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海市蜃楼。

这是一座可以折叠的城市。

著名的九曲花街(即伦巴底街Lombard Street)实际上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游客们依然兴致勃勃地驾车在大坡度下降的狭窄弯道上不停练着绕桩。

花街的顶端是市区的一个相对制高点,汽车爬上街区顶点的过程中,我几乎看不到行驶的路面,眼前只有天空。一连几个这样的大坡度上升下降,我们的花冠沿着如过山车一般的轨迹前进着。

从街区的最高处望向码头的方向,远方与眼前的街道之间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诡异夹角,让我觉得这座城市是可以折叠的,而远处的汽车,仿佛是正在笔直地往天空上开。

《盗梦空间》这部电影的创作过程一定受过旧金山这座城市不少的启发。

这是一座街头艺术盛行的城市。

在渔人码头(Fisherman's Wharf),最吸引我的不是堆在39号码头晒太阳的那群海狮,而是形形色色的街头艺人。街舞表演,布鲁斯弹唱,街头魔术和杂耍,扮作雕塑的人在舞蹈,把自己伪装成一团灌木的人突然跳出来惊吓游客,还有小小的博彩骗术,如果有时间,我愿意用整整一个下午去追随这些花样百出的街头表演。

这并不只是渔人码头特有的标签,在旧金山所有的闹市区,在金门公园,在海特区和联合广场,到处都是街头艺人的身影。

这是一座曾经被嬉皮士占领的城市。

1967年的爱之夏天,旧金山海特区到处都是面带微笑、头戴花环的嬉皮士,他们穿着简朴的粗布长袍,赤着脚,与陌生人相爱,与大麻和吉他为伴,以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为家,以爱、鲜花与和平的内心力量妄图逃离世俗社会。

那么美好而混乱的60年代。

今天的海特区混乱依旧,连超市的收银员都是长发披肩、满身刺青,海特区与金门公园的衔接点附近随处可见邋遢的嬉皮士在草坪上安营扎寨,大肆聚会,水烟、破旧的吉他与他们肮脏的家当摊了一地。

没有了爱与鲜花,海特区剩下的只是满街的涂鸦,商业味道浓郁的各色店铺,以及奇装异服等徒有其表的躯壳供人猎奇。

嬉皮士已死,60年代已死,传奇无法延续,更无法复制。

这是一座浸透了华人血泪的城市。

“旧金山”这个名字,源于美国西部兴起淘金热的19世纪40年代,华工中传说大洋彼岸有座金山,只要肯去工作,必定财源滚滚。

实情则是,华工偷渡到美国的过程中,死在船舱者就已经过半。

从淘金、洗衣到后来的铺筑铁路,几十年间华人承担了社会上最为艰苦粗鄙的工作,换回的却是美国西部各城市愈演愈烈的排华风潮,华人在工作中的吃苦耐劳不是白人能够相比的,因此抢走了大批的工作机会,于是殴打甚至残杀华工的情况频繁出现。

华工在旧金山的艰难生存,造就了全美最大的唐人街。

由于第一次在旧金山短暂逗留时,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留给我们极为美好的印象,第二次来旧金山之前,我们直接在唐人街街口的一家廉价旅社预定了两天的住宿。

不过这一次,旧金山所有的丑陋都暴露在我们面前。

毫不客气地说,唐人街是旧金山最为肮脏的区域,这里满街都是污水和垃圾,商铺中杂乱地陈列着廉价的丝绸与旗袍,喧闹的中餐馆后巷苍蝇漫天,流浪汉盘踞在夜色笼罩的街头。我们所住的旅店旁边就是一家脱衣舞酒吧,门口守着看上去不怀好意的彪形大汉,穿着暴露的华人妓女在街头兜揽着生意,黑人嘴里咕噜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英语到处搭讪,却也有富有的白人夫妇身着晚礼服出入高档餐厅,随手扔给接待员可观的小费,彬彬有礼的美国司机,在这里却肆意鸣笛——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区域啊!

唐人街附近的小巷子里,耳边飞来的全是比英文更加难懂的粤语,目光呆滞的老人在街上缓慢行走着,偶尔有丝竹之声从拥挤的陋室中传出,一条巷子里全是挂着污浊门帘的麻将室——从竖立着中式牌坊的所谓“龙门”,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街口,像极了一场对广东或者香港平民街区的模仿秀,只是,这场秀模仿的仍然是几十年前的中国。

那些五六口人挤住在简陋阁楼中的家庭多是中国老移民的后代,唐人街就是他们唯一的天地,语言与受教育程度的障碍使他们兜兜转转用几代人的时间都走不出这片活化石般的街区。

几十年了,中国已经巨变,而在旧金山唐人街,什么都没有变。

在阿朵的眼中,唐人街亦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至少在街头巷尾出没的黄皮肤黑眼睛还是让她感觉到亲切,只是仍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话。身边嘈杂的秩序、污浊的环境、花花绿绿的商铺摊位和随处可见的中国餐厅终于难以再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她在跟着我们逛了一个多小时后,在我们重又回到老玛丽教堂门前时,酣睡在毛毛的怀里。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美国大城市里的黑人社区,而唐人街里的观光,已经把美国的“阶级”暴露得淋漓尽致。

我得说,这个区域的极度混乱并不完全是由于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和不拘小节造成的,它一路沿袭了从淘金时代便已经开始的对在美华人的歧视和敌意,凝固了中华移民百多年来的沉重足迹。

我忽然理解了西方人为何把逛唐人街列为旧金山旅行的重要一站,那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欣赏绝对敌不过充分体验了居高临下的阶级优势后所带来的快感,只是,同样作为游客的我,没办法以同样的心态欣赏这个街区。

于是我决定尽早出发,只再去看一眼雄伟的金门大桥,便离开这座令人五味杂陈的迷幻都市,回到森林的怀抱中去。

在傍晚的寒冷海风中,有一位消瘦的老人站在渔人码头的叮铛车起点站,独自弹着电吉他,对游客唱起那首久远的歌: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

Summertime will be a love-in there

In the streets of San Francisco

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