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年轻一些的读者,可能会对这个所谓的“教育工作组”不甚了解,然而在当年,这个名称看似温和的工作组,却可以随时给人冠以“背离党基本路线”的罪名,要知道,这样的罪名似有似无,可大可小,严重起来足以将人置于死地。果然,经过一番所谓的走访调查后,卢志民被认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只认钱,不认路线,被关进牛棚进行批斗,108天后才被释放出来,荒唐的是,连党员都不是的他,一夜之间竟然成为了“党内正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被放出来之后,卢志民在家呆了两年,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办一个翻砂厂。尽管78年的政治环境已经有所好转,但是就当时而言,人们的思想却仍然未能从“文革”的桎梏中脱离出来,更重要的是,办厂所需的条件,卢志民可以说是一样也不具备,最大的麻烦是,他的翻砂厂始终无法得到来自“上边”的支持,以至于办厂经费只有区区一百元。
卢志民办厂,可以说是从一穷二白起家,工厂没有地方买设备,他就四处寻觅游说,看见哪里有块破铁板破铁皮,哪怕是挡猪圈用的,也要说服人家让出来;没有鼓风机,就蹬着辆破自行车到四平市里,在铁锹厂的废料库里买下一台报废的;没有电动机,就搬来一台碾坊磨米用的旧电机,白天工厂生产用,晚上再还给社员磨米。一切因陋就简,拼拼凑凑,然而却在年底达到了万元产值,超额一倍多完成指标。
红嘴村翻砂厂的成就,开始引起了上级部门的反感,甚至于某个公社领导在公开场合宣布:“卢志民吃一百个豆不嫌腥,搞资本主义差点没进班房子,一解放出来,就整翻砂厂。他怎么整起来,我怎么给他平了。”此外,还有一些人给省里写匿名信,告发“红嘴村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在这样的气氛中,卢志民一边想办法维持生产,一边顶着压力躲过重重暗箭,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民营企业”不再是一种卑微的象征时,卢志民的命运才开始向不同的方向驶去,当然,这还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能实现。
对于太多人来说,1978年都是改变命运的一年,因为正是在这一年里,全国性的高校招生统一考试恢复了。
从64年开始,到79年完事,《毛主席语录》一共印了十亿九千一百万册,77年高考出了一件事,因为报名的实在太多,结果印卷子的纸不够了。然后老邓拍板,《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先不印了,拿这纸印卷子。我说这事没别的意思,主要是老胖子的书印得实在太多了,
文革期间那谁的书印了十八亿七千二百四十万册,这里面大约有十亿一千万册语录,两亿五千万册文选,五亿两千三百万册选集,八千五百万册诗词。
带着积聚了十年之久的梦想,610万考生从四面八方涌入了考场,在全世界范围内,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考试就此开始了。颇值得玩味的一个细节是:因为参考人数太多,加之国民经济的破坏严重,国家竟然一时调集不出足够的纸张用来印刷试卷,于是不得不做出决定,调用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张,在当时的政治气氛当中,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在教育部公布的数据中,1978年全国高考有610万人报考,录取了40.2万人。在这次高考过后,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有许多在农村插队的青年,在这一年里都如同鲤跃龙门,成为了大学校园中的一员。
在杭州出生的张征宇,考上了后来的北京理工大学,在博士毕业之后于1987年自创公司,开发出了中国第一代掌上电脑“商务通”,北京176中学的老师段永基考上了后来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后来继万润南之后成为了四通的掌门人。更为神奇的是,有三个农村来的青年人,同时考上了广州的华南工学院无线电专业,他们的名字是黄宏生、李东生和陈伟荣,这三个穿着解放鞋走进教室的农村青年,日后分别创建了创维、TCL和康佳三家彩电企业,不需要任何数据来帮助,我们都对这三家企业极盛之时的名声记忆犹新。
事实上,当这些青年人刚刚开始他们的学业时,已经有那么一批人,已经在大学里度过了一年的时间,早在此前的1977年,高考制度已经部分恢复,这批青年人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最早一批的体验者。在当时,大学生是拥有干部编制,并且可以领取相对于工人来说不菲的工资,许多大学生在外出校园时,大都会戴上校徽,以彰显自己的特殊群体身份。大概是过于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机会,在日后的下海大潮中,77乃至78级的大学毕业生,仍然舍不得丢掉这份宝贵的待遇,这也是今日著名民营企业家中,77、78两届大学生极少的原因。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其中发现了一些令人感到熟悉的名字。
和全国所有大学一样,江苏工学院也迎来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在动力工程系中,一位名叫顾雏军的18岁男孩并不显眼,每天只是倔强地钻研课程,尽管这与当时的学风吻合,但更多的则来自于顾雏军惯有的气质;少年时代的顾雏军就酷爱读书,在那个时代,农村的娱乐活动极为稀少,每逢电影放映队下乡的时候,总是会引得全村人围观,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热闹场面,顾雏军也从来不参加,他总是会选择躲在家里安静读书。更有意思的是,少年时代的他对机械设备也同样感兴趣,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把村里唯一一台柴油机拆开,再原封不动地装好。
不出意料,当1977年部分恢复高考的时候,18岁的顾雏军一举从所在公社的37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在四年之后,他又考入了天津大学的研究生。在研究生阶段的科研工作里,他发明了一套热力循环理论,直接命名为“顾氏理论”,在这个时候,顾雏军倔强性格中的自傲成分发挥了作用,他对师弟放言:“我搞的东西,导师能明白一半就不错了。”
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经济类报纸、新华社旗下的《经济参考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了他的发明消息,并且配上了一篇非常具有诱惑力的评论《快抢财神顾雏军》。然而,尽管受到了媒体的一致赞誉,这项发明却不被当时蓬勃发展的电冰箱行业看好,找不到合适买家的顾雏军一怒之下,找朋友东挪西借了10万元,下海创办了一家注册资金为10万元的小公司。
在10年之后,顾雏军所创办的格林柯尔公司,最终成为制冷家电龙头企业科龙集团的第一大股东,手中握有的电冰箱年生产能力达到800万台,在全球行业中仅仅逊于伊莱克斯;然后又在数年之后,从创利6亿元到巨亏36.93亿元,在这里面,他那种倔强而强势的性格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此中的跌宕起伏,以及与其相关的另外一位传奇人物的故事,将会在后面的篇幅中一一记述。
和顾雏军同一年进入大学的还有黄鸣,这位皇明太阳能集团的创始人考上了中国石油大学的机械设计系,在第一节课上,听到教授告诉他们:“世界的石油大概只够用五十年,中国的则会更短。”闻听此言的黄鸣异常激动:“难道等不到七十岁,我学的专业就毫无用处了?”此后黄鸣在能源利用领域的成就,以至于成为中国能源环境立法的推动者,实在不能不说与此大有关系。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能像上面这些人一样幸运。
在江苏常州,后来成为中国英语培训教父的俞敏洪,在1978年的高考过后黯然失利,英语只考了33分的他,不得不选择回家种地喂猪;在复习了一年之后,颇具信心的俞敏洪再次参加了高考,孰料那一年的分数线水涨船高,满怀希望的俞敏洪不得不再次铩羽而归,落寞地回到村里,继续着一边务农,一边复习的生活。
对于上面这些人而言,高考给各自命运带来的变化,其重要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说,是否成为莘莘学子中的一员,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的着眼之处更远,要求改变命运的愿望也更为强烈。
公元1978年6月的一天,一个普通而又与众不同的中年人,悄悄地踏上了香港中环码头。说他普通,是因为他只带了简单行装和一张单程通行证,和一般人别无二致;与众不同的地方则是:他叫荣智健,来自曾经显赫百年的无锡荣家。
无锡荣家,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始终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商贾大户,荣家的印染、纺织工厂在一段时期内,甚至囊括了中国纺织工业的大半。在1949年之后,和共产党关系密切的荣家,自然在政治上熠熠生辉。1953年开始的公私合营运动里,荣家所持股的广州第二纺织厂,成为全国第一家递交公私合营申请书的私营工厂,其示范作用非比寻常,而这更是让荣家第三代掌门人荣毅仁仕途坦荡。
在1957年的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作为工商界报喜队代表的荣毅仁,被赞许为“民族资本家的首户”。随后,荣毅仁参选上海副市长,曾任上海第一任市长的陈毅亲自为之助选,其中意义不言自明,荣毅仁的当选也自然不在话下,两年之后,荣毅仁又担任了纺织部副部长。自此,荣家在政治上已经达到了工商界人士中一时无二的顶峰。
然而在“文革”期间,一切却急转直下,荣毅仁被当做“资产阶级头面人物”,成为当时的专政对象,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全国工商联机关打扫厕所,与他一起遭此噩运的还有同为民族资本家、时任工商联副主席的经叔平,此人在后来被誉为“中国民营经济的形象代言人”,我们在后面还会说到这个话题。
受到父亲的连带,荣智健的遭遇自然不会太好,他被流放到四川凉山的一个小水电站做抬土工。在六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地图上都难觅踪迹的荒山野岭中艰难度日。而在四人帮下台之后,尽管荣毅仁重新在政治上恢复光芒,但荣家在大陆的资产却早已不复存在,于是,每天无所事事,却又不安于水电部工作的荣智健将南下香港,当成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最好选择。
在荣智健后来的回忆中,到达香港那天,是一个潮湿而又平淡的夏日,来迎接他的,是他的两个堂兄弟,荣智谦、荣智鑫。当他们建议荣智健先到国外深造一下,学成之后再来香港创业发展时,他的回答是“已经三十六岁,不想再虚度光阴。”于是,三兄弟决定合资办厂,股本占三分之一。
两位堂兄自解放后一直在港,筹集资金自然没有问题,唯有荣智健两手空空,不得已之下,一封求援信写到了父亲荣毅仁手中。
在中央文献研究室所著的《荣毅仁》书中这样描述:“1949年后,荣毅仁留在大陆,他的钱在工商业改造中都合营给了国家。但是,荣智健创业的钱从哪来?他们家在香港有一些股份,30年没领过股息,30年后儿子要创业,荣毅仁让他去算一算,结果算出来还有600万港币,也就是说这钱是他的,30年都没挪窝,30年后还是他的。”
就这样,荣智健在父亲的指点下分别结算,靠着这笔不菲的资金,荣智健开始了激荡香江的生涯。在这一年的12月,总股本100万元港币的爱卡电子厂开业,具体的业务则是将香港的电子表、半导体等廉价电器向大陆贩卖。
在今天看来,以爱卡这样的规模,这样的业务范围,根本算不上一家入流的企业,但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对于一家港资企业而言,能够获得“大陆贩卖权”,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在这个过程里,荣智健的官方背景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得清。
果然,三年之后,这家“荣记”小电子厂就被美国的Fitelec公司以1200万美元的高价收购,从100万港币到1200万美元,荣智健只用了三年时间,此后他一路高歌,直至荣登“中国首富”的宝座,回首历程,起点当始自那个潮热的夏天。
在儿子闯荡香港的同时,担任了全国副主席的荣毅仁,则开始了他商业人生中的第二次辉煌,在这一年,荣毅仁向邓小平提议:“从国外吸引资金,引进先进技术,似有必要设立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集中统一吸收国外投资,按照国家计划、投资人意愿,投入国家建设。”于是,这家即将创办的公司名为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即为后来为大家所熟知的中信。
比起儿子,荣毅仁对政治资源的利用更加彻底,你很难分清楚,他究竟是一个官员还是一个企业家,他是政协的副主席,是国家领导人之一,是为数不多的能决定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人,在中信的成立过程中,邓小平“人由你找,事由你管,由你负全责”的托付,无疑令他几乎可以毫无限制地拥有一切权柄。与此同时,他又是一家国有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中信从开始时的十几个人发展到后来集生产、技术、金融、贸易、服务五位一体的国际化超级央企,一方面可以看做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之一,而在另一方面,无疑是制度与资本结合的果实——中信所拥有的开发权,拥有的资金渠道无可比拟,我们很难用普通的眼光来看待这种类型的“下海”,也无法说这是否符合“创业”的定义,在很大的程度上,它就像是一个社会改革的试验场,直到今天,这种能够集权力与资本于一身的角色,都是中国企业家在内心深处羡慕并暗自追求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