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堤坝的修复和建造

“那不是一截木头,而是一只灰色的大猞猁。”

男孩将猞猁绵软毛绒的身体搭在肩上,一路涉过明月朗照的山峰,朝着营地凯旋。他以为自己的盛名在山林人眼中无可估量地高升了,但那山林人只是沉默,沉默得如荒野一般。直到两人又下了一道坡,窄小孤落的营地映入眼帘,山林人才开口:“知道么?你刚才那枪开得太漂亮了!快比闪电,而且准确无误!”

“只是侥幸罢了,杰布!”男孩漫不经心地答道,试图显出谦虚得体的样子。

杰布深知这小子只是说说,并没大费周章地反驳他的观点。“但我以为,你不是不杀生的么?”他嘲讽道。

“我也没办法!”男孩斥道,“那是正当防卫!那些河狸可是我的。况且,我一直也想借机弄一副好猞猁皮来着!”

“我又没怪你支持河狸,”杰布接着说,“它们的确挺好!刚才那会儿,简直比马戏表演都精彩,我从没这样过瘾。”

“既然如此,杰布,你至少也该答应别再捕河狸了!”男孩快语道。

“嗯”杰布应道,两人走进营地,铺起睡毯来,“至少,我会尽我所能,确保河狸不被伤害,还有湖塘也是。”

翌日清晨,男孩对正要去勘巡的山林人说:“杰布,今晚愿不愿意去湖边看看,我让你见识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

“来呀!”山林人应道。

“那你得比平时早些回来!”男孩说,“我们要提前埋伏好,这次是个新地方。”

“那,太阳落山几小时前我就回来。”杰布说着,甩开麋鹿般修长的步子离去了。

不多过问别人的计划是杰布在山林生活遵守的礼节,但激起的好奇心仍伴他渡过了整日的孤寂。杰布走后,男孩径直缘溪溯至坝头。他并不着意隐藏行迹。对于自己的计划,他有些愧感不安,但他自我安慰道:自己给予那些湖中小民的保护,足以抵消可能对它们造成的伤害。他要在坝上凿个口,只为观看河狸如何将其修补一新。然而,行至坝头他才想到,若现在就凿,河狸们或将以为兹事甚重,万不当留待入夜才动工。它们亦可花上整日功夫,一毫一厘地修补,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在他到来之前完工。对于它们如何应对像破坝这样险峻的危机,他简直一无所知。于是,为了不使河狸过早地动工修补,他决定把计划延至午后。在此期间,他便可探探湖塘上游的溪流,寻找其它值得研究的群落。

他从湖塘此侧绕至前头,行过草甸,越过沟渠,又来到溪前约五十码处。他见水流轻快狭窄流于高岸之间,水下花岩遍布,因而料想这远近半里的情景于此无异。待他再次来到低地时,只见眼前横一小坝。坝高不过十八英寸,上有玲珑清浅一湖塘,并无居住痕迹。无论湖中或是岸边,均不见河狸屋,各处水深也不过一尺半。他觉得河狸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建一座坝,正自纳闷时,只见远处塘头对面另有一坝,比这个要大得多。他忙前去一探究竟,发现那坝足足三尺之高,十分魁伟。坝上有一窄而深的水塘,两岸较前略陡。他沿岸数了数,共有三个矮顶屋,池中央则无一居所。他断定,河水暴涨之时两岸窄堤之间必是巨浪翻涌。那道矮坝,显然是为了将水屏退一尺半以削压力而筑,以此巩固高坝。而三屋缘岸而建的原因,他认为,是那陡岸为堤洞提供了特殊便利。

男孩的探险激情正热,顾不得停下细看这水塘。他屏气凝神,怀着热望溯流而上,兴奋地期待着下一转角可能出现的风景。而事实上,下一转角并无一物——下一个,再下一个也平淡无奇。但这还不至使人过于泄气,因为这一带的河流尚蜿蜒崎岖。然而,在离塘前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热切的探险者发现一处稀疏的赤杨洼泽。他见这儿的溪水刚刚漫过堤岸,究其原因,是河道中央的局部堵塞——乍看之下,那浑似一簇偶然堆积的残枝、碎石和烂泥而已。他又看了一眼,继而整颗心随着激动与喜悦狂跳不已。原来这儿是另一口湖的源头,也是另一座新坝的基底。他将在此观看到绝大多数野地学者都没机会看到的——那些荒野工程师们大兴土木的具体步骤。

这附近最为笔直茂盛的赤杨都被砍下了,选中被砍的树木通常至少十或二十英尺高。大多数断木仍躺在原地,极个别的却被拉到溪口,用石子和草泥稳稳固定在水道上。男孩怀着强烈的钦羡之情注视着,只见那些树都极富规律地顺水排开,墩部朝着上游,树冠朝着下游。如此一来,水流对树木冲击的影响减到最小,不至经受外界狂力的阻拦,就暗自缓缓淤阻起来。那水流迂回来往,已颇有混沌之势,忽回漩以散力,忽又沿着断木两边的枝叶悄然流去。

男孩曾听说,河狸筑坝时,通常先砍一木横放在河道上,再往上堆砌些材料,修成基底。但眼前这系统完善的工程,显然比那懒散的临时工程坚固持久。况且,在近溪处有一堆高高的黑灰,完全覆在上面,仿佛索求着为巩固大坝尽一份绵力——这更使得传闻不可置信。男孩在此驻足,暂且终止了这天的探险。他在近旁选了一处干燥的灌木丛,作为当晚与杰布的藏身之所。周围只有几株云杉和枞树,他知道,河狸是不会来这儿找工材补给的。他动身回营用餐,一路上着意避开湖群而行。他搭起一小簇篝火,独自炒了两块肉,冲了一壶茶,随后在棚屋中躺下,睡了一小时。阳光泻进屋里,照在他身上。

即便他年轻体壮、精力充沛,昨夜的经历也实在是教人劳累,所以他睡得很沉。恍然惊醒时,他发现太阳离落山还有足足两小时之遥。睡意依然沉甸甸地笼罩着男孩,他走到溪边,一脸扎进刺骨的冷流中。接着,他没拿猎枪,而是操起一把斧子,回到了溪头的坝上。

当他靠近时,只见一只河狸肩上驮着杆粗枝,从池中游过。他想到即将对这些辛勤劳作的小居民造成的麻烦和焦虑,顿觉良心上挨了一棒。然而,决心已下。他渴望知识,无论付出多少,河狸们都必须给他。他一时持斧大力砍伐,一时反复猛力推拉大坝的上部,终于弄出一道豁口,一股泥泞的激流从中泻出,混杂着泡沫。他知道,池中下降的水位马上便会向那些水中之屋的居民发出警报,召它们出来一探究竟。紧接着,黑夜一降临,两大河狸家族便会齐聚一堂,修补豁口。

“他看见一只河狸从池中游过。”

他躲在近旁的灌木丛中,看着水位缓缓下降。然而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河狸的动静。接着,从豁口的不远处爬出一个大块头,它沿着坝坡仔细勘察着毁损之处。一时,它便没了身影,却又来了另一只,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也消失了。几分钟后,远远地在池塘上游浮出几根茂密的树枝,它们好似之前一直被固定在湖底,刚刚才松的绑。它们浮在水面,朝着大坝游去。抵达豁口时,几只河狸将头探出水面,引木横过裂隙。至于木材是如何固定稳当的,窥看的人则无以得见。它们并未大量利用裂隙处散落的资源,只是查看了裂口的损坏程度。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因此,这显然还只是个临时工程而已。男孩感到疲惫,便回到了营地,等待杰布和夜晚的降临。

当晚这山林人的热心可绝不逊于他的同伴,他将整日勘巡的劳顿忘得一干二净,兴致勃勃地听男孩说故事。两人很早便匆匆用过晚餐,赶着第一道紫红的暮光来到湖塘。当他们抵达男孩在坝边的找到的藏身处时,第一颗晚星才隐隐现于黯淡的青霄之上。湖面映着迷蒙蒙、黑魆魆的倒影,如同一面幽影覆盖的钢镜。空气中悄无声息,只有分散的水波淅沥沥地淌过大坝豁口的声音。

男孩来的一点也不算早,因为池水已降了将近一英尺,河狸们正急不可耐地抢修裂口。刚一入夜,湖塘低洼处就漩涡四起,露出来十几只脑袋。汀屋上方现出了更多的断枝,都被匆匆拖到坝旁。之前塞入豁口的断木被移开来,重新纵向放好,长着枝叶的一端顺水向下。几只河狸将其牢牢固定住,另有几只则从近岸带来大量泥草,进行加固。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树枝对号入座,俱是顺着水流平行陈列。不须臾,满溢的急流声便大大消减了。

接着,几根粗重的短木与长度更短的树枝缠结在一起,急流冲击之声便戛然而止。由于池中水位太低,水不能寻着平日漏出的暗口,遂连寻常悦耳的滴答叮咚之声也不可闻。到了这一阶段,工程师们开始使用更小的树枝,又用了些泥土和许多碎石,构建出一座外表坚固的成品。终于,坝顶达到了旧有的高度。除却水位低以外,再不见任何可证明之前事发的蛛丝马迹。此时,所有的劳工一齐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只大河狸,它用鼻子将大坝的每一方寸嗅了大约两分钟,确认其完好无损。当它也终于滑入水中时,杰布与男孩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伸展麻木的双腿。

“我敢保证!”山林人热切地惊呼道,“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工程!我们过去看看,也稍微帮它们检查检查!”

检查表明,刚刚修补的那块地方是整个建筑最坚固的部分。湖水在别处可能还有所流失,但在此处,河狸们显然下定决心不留出口。男孩想要看到河狸在赤杨荫间的新坝上工作的情景,于是引着杰布从修好的大坝去往上游。为了不惊动它们,行者们远远绕过长湖,小心翼翼地来到沼泽地。接着,他们像悄悄靠近猎物的水貂那般匍匐前行,全然不顾那绵软冰冷的泥泞。他们终于安全达到冷杉丛间,趴在干枯的针叶上稍事休息。

正当坐卧之间,一阵急促的水珠飞溅之声传至耳畔,使他们即刻忘记了自身的疲惫。他们悄无声息地缓缓挪步,才发现此处的埋伏之地选得真是巧妙绝顶。不但可以完美地隐藏自身,更可清晰望见近在眼前的新坝及其所有路径。只见两只河狸,在坝基处忙得团团转,漫溢的水在它们周身涌动,覆盖住它们的脚。

这一阶段,仍有大部分水从尚未紧致的结构之间溢出,使得顶部的工程畅行无碍。那两只河狸,正将一株修长的桦木苗拖到相应位置上。木苗略有十一英尺长,浓密的树冠枝繁叶茂。直到树墩指向上游,树干牢牢塞入业已摆置好的几株木苗之间,建筑师们才合了意。接着,它们把那些更挺直、更难驾驭的枝条啃噬了一通,编织进其它枝条之间做成一团紧密相连的织物——至于它们是如何啃噬的,无论观察者有多细心,还是未能领会。随后,它们又将泥土、草皮和细石覆在上面,却不像是因为巩固所需,而是为封住裂隙。

这头坝上正忙着,一阵枝叶哗响夹着水珠四溅之声将观者的注意力拉回到上游。另一只河狸出现了,紧跟着又有一只,它们各自边游边拽着一根与先前一样的直木苗。看来,筑坝者并不满足于完全依靠周围弯曲不平、稀疏蓬乱的桤木枝,而是需要在它们的基底用上一定比例的更直更密的桦条。它们显然对于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以及如何做到最好胸有成竹。而正当修筑之时,又出现了一对河狸。它们热火朝天地推进工程,创下了令人惊叹的成果。

男孩想起了一个老印第安人告诉他的故事,这事在他阅读过的所有自然科学史中,却均未得到证实。故事大意是:一对年轻河狸要新建一口塘,一些年长的河狸便来帮着筑坝。眼下这些劳工们显然都是行色匆匆,男孩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除非它们中的大多数要赶回去处理自己的事。一旦水位控制下来,水深足以避敌,那对年轻河狸便大可自行竣工、筑房、觅食御冬了。男孩得意地总结道:当邻居帮人立好新房的框架之时,聚居地会举行“盖房”聚会,而眼前所见的河狸生活正类于此。只不过,他觉得河狸比人类更加稳重冷静。

行者们观看了一个钟头的荒野工程,杰布开始感到十分疲倦。为保持身体一动不动而产生的紧张感,让他兴致尽失。他自我感觉对于河狸如何筑坝已无所不晓,既再无事可知,便想回营地。他迫切地扫了眼身旁那张年轻的面孔,却看不到一丝倦容。男孩正热情焕发。他的眼中只有那群辛勤劳作、技艺娴熟、互助合作、令人惊叹的毛茸茸的小建筑师和面前迅速扩张的新湖,全然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境。这湖比他们刚到时宽了两倍。大坝增高了足足八英寸,水流的喧响也已止息。

然而,杰布在那张迫切的脸上完全见不到对自己的同情。他愧于请求离开。况且,他信守承诺,要听从男孩的安排。此时此刻,男孩才是长官。杰布忍气吞声,不为人知地慢慢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动作静得连身旁的男孩都不知他动了。随后,他再次定睛看向河狸,努力恢复起对它们的兴致。令他惊奇的是,看着看着,他的兴致又回来了。果不其然!河狸一齐着手做起奇特之事来。它们的数量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它们发号施令,觉得那声音像是密克马克族语。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着,他看见它们并没用泥巴和草皮,而是用了较大的石头——它们拖着石头让其如软木塞子一般顺水漂下。他在整个野地生涯中,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正待他要向男孩夸赞此项无与伦比的工程技艺展示时,一只特大的河狸顺着坝面正抬起一块与自己一般大小的石头,不料石头往下滑落了些许。随后,那河狸便与石头激烈地纠缠起来。它的同伴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看着那只闷闷不乐的河狸痛苦挣扎,并发出一阵很大的咯咯的喘息之声;随即,它毫无预兆地抛下石头,引得水花四溅,然后它猛一转身,势如闪电,猛烈地一把抓过杰布的手臂。杰布从这惊险的一幕中陡然惊醒,才意识到男孩正摇着他。

“你真是个观察河狸的好手!”男孩大声道,觉得既愤怒又失望。

“怎么了——它们都去哪儿了?”杰布问揉揉眼睛问,“它们是我听说过的最有趣的动物了!”

“有趣!”男孩嘲讽地斥道,“有趣得你都睡着了!鼾打得它们都以为地震了。今晚再不会有一只河狸愿意在这儿露一根毛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杰布一声不吭,怯怯地笑了笑。两人沉默着,男孩在前带路,循着印第安式的队形,沿路返回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