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哈姆雷特(2)

哈姆雷特:我将要勉力服从您的意志,母亲。国王:啊,那才是一句有孝心的答复;你将在丹麦享有和我同等的尊荣。御妻,来。哈姆雷特这一种自动的顺从使我非常高兴;为了表示庆祝,今天丹麦王每一次举杯祝饮的时候,都要放一响高入云霄的祝炮,让上天应和着地上的雷鸣,发出欢乐的回声。来。(除哈姆雷特外均下。)哈姆雷特: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刚死了两个月!不,两个月还不满!这样好的一个国王,比起当前这个来,简直是天神和丑怪;这样爱我的母亲,甚至于不愿让天风吹痛了她的脸。天地啊!我必须记着吗?嘿,她会偎依在他的身旁,好像吃了美味的食物,格外促进了食欲一般;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现在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了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一点不像我的父亲,正像我一点不像赫剌克勒斯一样。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那不是好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可是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必须噤住我的嘴!

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上。

霍拉旭:祝福,殿下!

哈姆雷特:我很高兴看见你身体康健,你不是霍拉旭吗?绝对没有错。霍拉旭:正是,殿下;我永远是您的卑微的仆人。

哈姆雷特: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和你朋友相称。你怎么不在威登堡,霍拉旭?马西勒斯!

马西勒斯:殿下--

哈姆雷特:我很高兴看见你。(向勃那多)午安,朋友。可是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威登堡?

霍拉旭:无非是偷闲躲懒罢了,殿下。

哈姆雷特:我不愿听见你的仇敌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用这样的话刺痛我的耳朵,使它相信你对你自己所做的诽谤;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偷闲躲懒的人。可是你到厄耳锡诺来有什么事?趁你未去之前,我们要陪你痛饮几杯哩。

霍拉旭:殿下,我是来参加您的父王的葬礼的。

哈姆雷特:请你不要取笑,我的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的母后的婚礼的。霍拉旭:真的,殿下,这两件事情相去得太近了。

哈姆雷特: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筵上的宾客。霍拉旭,我宁愿在天上遇见我最痛恨的仇人,也不愿看到那样的一天!我的父亲,我仿佛看见我的父亲。

霍拉旭:啊,在什么地方,殿下?

哈姆雷特:在我的心灵的眼睛里,霍拉旭。

霍拉旭: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哈姆雷特: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整个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霍拉旭:殿下,我想我昨天晚上看见了他。

哈姆雷特:看见谁?

霍拉旭:殿下,我看见您的父王。哈姆雷特:我的父王!

霍拉旭:不要吃惊,请您静静地听我把这件奇事告诉您,这两位可以替我作见证。

哈姆雷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讲给我听。

霍拉旭:这两位朋友,马西勒斯和勃那多,在万簌俱寂的午夜守望的时候,曾经连续两夜看见一个自顶至踵全身甲胄、像您父亲一样的人形,在他们面前出现,用庄严而缓慢的步伐走过他们的身边。在他们惊奇骇愕的眼前,它三次走过去,它的手里所握的鞭杖可以碰到他们身上;他们吓得几乎浑身都瘫痪了,只是呆立着不动,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怀着惴惧的心情,他们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我,我就在第三夜陪着他们一起守望;正像他们所说的一样,那鬼魂又出现了,出现的时间和它的形状,证实了他们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我认识您的父亲;那鬼魂是那样酷肖他的生前,我这两手也不及他们彼此的相似。

哈姆雷特:可是这是在什么地方?

马西勒斯:殿下,就在我们守望的露台上。哈姆雷特:你们没有和它说话?

霍拉旭:殿下,我说了,可是它没有回答我;不过有一次我觉得它好像抬起头来,像要开口说话似的,可是就在那时候,晨鸡高声啼了起来,它一听见鸡声,就很快地隐去不见了。

哈姆雷特:这很奇怪。

霍拉旭:凭着我的生命起誓,殿下,这是真的;我们认为按着我们的责任,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

哈姆雷特:不错,不错,朋友们;可是这件事情很使我迷惑。你们今晚仍旧要去守望吗?

马西勒斯/勃那多:是,殿下。哈姆雷特:你们说它穿着甲胄吗?马西勒斯/勃那多:是,殿下。哈姆雷特:从头到脚?

马西勒斯/勃那多:从头到脚,殿下。哈姆雷特:那么你们没有看见它的脸吗?

霍拉旭:啊,看见的,殿下;它的脸甲是掀起的。哈姆雷特:怎么,它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霍拉旭:它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哈姆雷特:它的脸色是惨白的还是红红的?霍拉旭:非常惨白。

哈姆雷特:它的眼睛注视着你吗?霍拉旭:它直盯着我瞧。

哈姆雷特: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霍拉旭:那一定会使您惊愕万分。

哈姆雷特:多半会的,多半会的。它停留得长久吗?

霍拉旭:大概有一个人用不快不慢的速度从一数到一百的那段时间。马西勒斯/勃那多:还要长久一些,还要长久一些。

霍拉旭:我看见它的时候,不过这么久。哈姆雷特:它的胡须是斑白的吗?

霍拉旭:是的,正像我在他生前看见的那样,乌黑的胡须里略有几根变成白色。哈姆雷特:我今晚也要守夜去;也许它还会出来。

霍拉旭:我可以担保它一定会出来。

哈姆雷特:要是它借着我的父王的形貌出现,即使地狱张开嘴来,叫我不要作声,我也一定要对它说话。要是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你们所看见的告诉别人,那么我要请求你们大家继续保持沉默;无论今夜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放在心里,不要在口舌之间泄露出去。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忠诚。好,再会;今晚十一点钟到十二点钟之间,我要到露台上来看你们。

众人:我们愿意为殿下尽忠。哈姆雷特:让我们彼此保持着不渝的交情;再会!(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同下)我父亲的灵魂披着甲胄!事情有些不妙;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奸人的恶计。但愿黑夜早点到来!静静地等着吧,我的灵魂;罪恶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虽然地上所有的泥土把它们遮掩。(下。)第三场波洛涅斯家中一室雷欧提斯及奥菲利娅上。

雷欧提斯:我需要的物件已经装在船上,再会了;妹妹,在好风给人方便,船只来往无阻的时候,不要贪睡,让我听见你的消息。

奥菲利娅:你还不相信我吗?

雷欧提斯:对于哈姆雷特和他的调情献媚,你必须把它认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

奥菲利娅:不过如此吗?

雷欧提斯:不过如此;因为像新月一样逐渐饱满的人生,不仅是肌肉和体格的成长,而且随着身体的发展,精神和心灵也同时扩大。也许他现在爱你,他的真诚的意志是纯洁而不带欺诈的;可是你必须留心,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因为他自己也要被他的血统所支配;他不能像一般庶民一样为自己选择,因为他的决定足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安危,他是全身的首脑,他的选择必须得到各部分肢体的同意;所以要是他说,他爱你,你不可贸然相信,应该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说来,他要想把自己的话付诸实现,绝不能越出丹麦国内普遍舆论所同意的范围。你再想一想,要是你用过于轻信的耳朵倾听他的歌曲,让他攫走了你的心,在他的狂妄渎求之下,打开了你的宝贵的童贞,那时候你的名誉将要蒙受多大的损失。留心,奥菲利娅,留心,我亲爱的妹妹,不要放纵你的爱情,不要让欲望的利箭把你射中。一个自爱的女郎,若是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算是极端放荡了;圣贤也不能逃避谗口的中伤;春天的草木往往还没有吐放它们的蓓蕾,就被蛀虫蠹蚀;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常常会受到罡风的吹打。所以留心吧,戒惧是最安全的方策;即使没有旁人的诱惑,少年的血气也要向他自己叛变。

奥菲利娅:我将要记住你这个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可是,我的好哥哥,你不要像有些坏牧师一样,指点我上天去的险峻的荆棘之途,自己却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忘记了自己的箴言。

雷欧提斯:啊!不要为我担心。我耽搁得太久了;可是我的父亲来了。

波洛涅斯上。

雷欧提斯:两度的祝福是双倍的福分;第二次的告别是格外可喜的。波洛涅斯:还在这儿,雷欧提斯!上船去,上船去,真好意思!风息在帆顶上,人家都在等着你哩。好,我为你祝福!还有几句教训,希望你铭记在脑海之中: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相知有素的朋友,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的意见;接受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你的财力购制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在这一点上显得最高贵,与众不同。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的结果,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尤其要紧的,你必须对你自己忠实;正像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别人欺诈。再会;愿我的祝福使这一番话在你的行事中奏效!

雷欧提斯:父亲,我告别了。

波洛涅斯:时候不早了;去吧,你的仆人都在等着。雷欧提斯:再会,奥菲利娅,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奥菲利娅:你的话已经锁在我的记忆里,那钥匙你替我保管着吧。雷欧提斯:再会!(下。)波洛涅斯:奥菲利娅,他对你说些什么话?

奥菲利娅:回父亲的话,我们刚才谈起哈姆雷特殿下的事情。

波洛涅斯:嗯,这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听说他近来常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的求见;要是果然有这种事--人家这样告诉我,无非是叫我注意的意思--那么我必须对你说,你还没有懂得你做了我的女儿,按照你的身份,应该怎样留心你自己的行动。究竟在你们两人之间有些什么关系?老实告诉我。

奥菲利娅:父亲,他最近曾经屡次向我表示他的爱情。

波洛涅斯:爱情!呸,你讲的话完全像是一个不曾经历过这种危险的不懂事的女孩子。你相信你所说的他的那些种表示吗?

奥菲利娅:父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才好。

波洛涅斯:好,让我来教你;你应该这样想,你是一个小孩子,竟然把这些假意的表示当作了真心的奉献。你应该“表示”出一番更大的架子,要不然--就此打住吧,这个可怜的字眼被我使唤得都快断气了--你就“表示”你是个十足的傻瓜。

奥菲利娅:父亲,他向我求爱的态度是很光明正大的。

波洛涅斯:不错,那只是态度;算了,算了。

奥菲利娅: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

波洛涅斯:嗯,这些都是捕捉愚蠢的山鹬的圈套。我知道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一说出口就会光消焰灭,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从现在起,你还是少露一些你的女儿家的脸;你应该抬高身价,不要让人家以为你是可以随意呼召的。对于哈姆雷特殿下,你应该这样想,他是个年轻的王子,他比你在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总而言之,奥菲利娅,不要相信他的盟誓,它们不过是诱人堕落的淫媒,内心的颜色和服装完全不一样,只晓得诱人干一些龌龊的勾当,正像道貌岸然大放厥词的鸨母,只求达到骗人的目的。我的言尽于此,简单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不许你一有空闲就跟哈姆雷特殿下聊天。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奥菲利娅: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同下。)第四场露台哈姆雷特、霍拉旭及马西勒斯上。

哈姆雷特:风吹得人怪痛的,这天气真冷。霍拉旭:是很凛冽的风。

哈姆雷特:现在什么时候了?霍拉旭:我想还不到十二点。马西勒斯:不,已经打过了。

霍拉旭:真的?我没有听见,那么鬼魂出现的时候快要到了。(内喇叭奏花腔及鸣炮声)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姆雷特:王上今晚大宴群臣,作通宵的醉舞;每次他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铜鼓和喇叭便吹打起来。欢祝万寿。

霍拉旭:这是向来的风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