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平决定要打开妻子卧室的新锁,对他而言这件事似乎关系到自己是不是自己家的主人问题。他这念头非常古怪,不管多么古怪他形成了想法之后总是要付诸实施。
周四平把总经理室壁橱的钥匙收了起来,声称丢失,他让公司办公室主任给他找一个锁匠来,特地推掉一个应酬,呆在屋子里不动声色地看那锁匠打开他的橱子。
然后他就有了几根能够对付各种新式门锁的万能钥匙。除了锁匠,这世界上也许只有盗贼需要这种东西。
星期四下午四点,周四平乘电梯从公司所在的工贸大楼下来,他的“奥迪”车已经停在台阶下面。司机小吕抬手向他招呼。
周四平说:“走。”
他们前往机场,周四平亲去接一位重要客人。车驶离大楼时小吕说:“周总,这会车挺多的,绕一条红灯少的路怎么样?”
“行,你绕吧。”
小吕把轿车开上岔道,七绕八绕绕到东城,周四平看看表,觉得还有些时间,便说:“跑我家门口了,停会,我去拿样东西。”
事实上周四平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拿,他是偶然摸到裤口袋里从锁匠手里买来的新型万能钥匙,忽然想回家试一试,他掂着那钥匙时一边想象着齐惠安排工匠换门锁的情形,心里不住冷笑。
周四平家住花园小区十号楼九楼。小吕刚把车在楼下停稳,周四平就下车进了大门,电梯刚好停在一楼,周四平独个享用,一眨眼上了九楼。那时整个楼道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算得上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
周四平打开自己家的大门,反关上,没有一丝耽搁,走到齐惠那间卧室前,掏出口袋里的万能钥匙就捅,他立刻断定提供钥匙的锁匠言过其辞,这钥匙看来没那么好用,插在锁眼里似乎不大对头。周四平试着左扭右扭,突然门锁开了,周四平情不自禁“嗨”了一声,用力把门推开。他立刻就僵在门边。
如屡见不鲜的同类故事所描绘的一样,屋里有人,是两个人,性别不同,一男一女做一团滚在床上,裹着一条被子。两个欲火炽热的男女在生理愉悦中忘乎所以,直至大门突然开启才察觉动静,他们一上一下腮帮靠着腮帮一起把脸转过来,表情茫然。
周四平认出被一个青年男子压在身下的齐惠,她的两只裸露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环绕着身上那男子的脖子。转瞬间她眼睛里突然腾起了怒火。
“滚出去!”
她在那男子身子下边朝周四平吼叫。周四平从没听过她如此愤怒的喊声,按照周四平的印象这个时候她不该在这里像头母狮子似的叫喊,她应当在她的直播室里,用她的富有魅力的甜美的柔嗓亲吻着每个听众的耳朵。
周四平掉头走出来,随手一拽,“砰”一下把房门用力带上。
然后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声不吭地打开壁橱,他那壁橱的侧壁上挂着一个一米来长,做工精细的黑色皮套,他把皮套从壁橱取了下来,拉开长拉链,一把亮闪闪的猎枪安然卧于套中。
周四平取出猎枪,从床头桌的抽屉里找出个小盒子,打开,取出几颗油亮亮的猎枪弹,推进枪膛里,提枪走出卧室回到大厅。他在大厅正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把猎枪搁在大腿上,抬头看看齐惠的卧室,那房门依然紧扣,门上还插着一支万能钥匙。
他没再去动那房门,也没再去动那串钥匙。他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腿上搁着支猎枪,伸手从茶几的烟罐里取出一支烟,静静地点燃。周四平平时并不抽烟,他只在非常必要的时候为自己点上一支,他注意到此刻用打火机为自己点火时手掌没有一点晃动,他想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冷静如常。
他在烟雾中看着前边紧闭的房门,等待那一对男女从卧室里出来,他断定齐惠会走在前边。他的脑子里一直轰响着齐惠喝令他从卧室滚出去的喊叫,他略带自嘲地对自己说:“这分明不对,这家户主目前姓周,该滚出去怎么会是法定主人呢。”
周四平把右手食指按在猎枪的板机上,等待着大门打开的时刻。他知道这一对男女无处可逃。这是在九楼,没有谁能安然无恙地从九楼跳下去。
周四平习惯地伸出手抓起了话筒。
“周总,出什么事了吗?”
是司机小吕。他的电话突然把周四平从某种特殊情境下唤了回来,他立刻想起机场,想起一个即将到达的贵客。
“没什么事。”他说。
“时间快到了,周总,再不走就迟了。”
周四平道:“你可叫得真是时候。”
几分钟后周四平背着个精致的长皮套下了楼,他脸容平静,像平常一样沉稳,只是略显疲倦。他对小钱说皮套里是种体育器具,他让小钱把它在轿车后边的行李箱里放好,他说:“妈的,人有时是需要这种东西。”
当晚,周四平于南方大酒店盛宴欢迎来自北京的国家某部委属下北海集团公司某分公司的戴总经理,该总经理于下午乘飞机抵达本市,周四平亲到机场迎接,由于在家中耽搁,周四平于五点十分才到达机场,幸而飞机晚点半小时,贵客未被冷落。戴总经理一行抵酒店后略略停顿,晚宴便按时举行。
戴总经理有五十多岁,大腹便便,性格开朗,据称是副局级干部,手中颇有实权。戴总经理好酒,他管周四平叫“小周”,他说:“小周你给我准备什么喝的?”
周四平叫人拿出“酒鬼”酒,他说:“我知道戴总不喝洋酒。”
戴总经理笑道:“那玩艺儿喝起来就像咳嗽药水。”
他还说:“今天要看你小周的诚意。”
那天晚上主客一上桌立刻斗起酒来,没来一点虚的。主人一方包括周四平共六个人,客人只有两个,戴总经理临时从周四平阵营里点将要走两个,一个是副总经理刘晓岳,一个是办公室主任魏国强,于是甲乙双方各四人,轮流出动打通关,直喝得天昏地暗。客人喝得兴起,用一个装矿泉水的大玻璃杯倒酒,说:“我就叫小周喝。”
周四平问:“戴总喝什么?”
“你剩多少我喝多少。”
那时周四平已经满脸发青,他脱掉西装,把领带拉掉,解开衬衫最上边的扣子,开始有点现出原形了。他端起戴总倒满酒的大玻璃杯,没有一丝犹豫,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一杯见底,戴总经理当场拍手叫好。
“我就喜欢你!”他叫道,“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小子!”
周四平笑道:“就我不太喜欢我自己。”
戴总经理却没有喝糊涂,他说:“我看你今天不大对头,你也喝得太猛了一些,出什么事了你?”
周四平说:“没事,你老人家莅临,我高兴得光想去跳楼。”
周四平的公司办公室主任魏国强自作聪明,对戴解释道:“我们周总前些天给评了个十杰,刚好你来,双喜临门。”
戴说:“好,喝。”
就在那时周四平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向戴总经理道一声歉,抓起桌上的手提电话退到包厢外边去。
这电话打得周四平无比丧气。打传呼的是他的妹妹周玲,她一听周四平的声音,立刻在话筒那头哭出声来。
周四平脑子“轰”地一响。他强压住急切,平静道:“别急,你说。”
妹妹一边抽泣一边述说,周四平闭上眼睛听,连对着话筒跟着“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止不住索索抖动。
周四平的父亲周大古于今天下午四时骑着一辆老式“嘉陵”摩托,载着一个青年女子从新街口岗亭走过,被警察拦了下来。警察对一个花甲老头自己驾车感到不解,要求老头出示驾驶证件,这一查没查出执照方面的问题,倒把坐车的那个青年女子给查住了。警察随口问那女子是老头的什么人,女子一张嘴警察就发现不对:这是个外地人,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这人怎么会坐到老头的摩托车上?也是周四平的父亲合该倒霉,偏就撞上了个喜欢管闲事的警察,这警察把女子带到一旁查问,没几分钟便水落石出:原来这是个“鸡”,在附近一家酒楼坐台,前些时候跟周四平的父亲勾搭上,已经做过几次皮肉买卖,老头出手颇大方。今天老风流骑摩托车乐颠颠来买她的“钟”,说要跟她找个好地方一块玩玩。不料撞到警察的手上。
警察把“鸡”关了起来,老嫖客也被拘留,公安局里的某领导看看周大古老头年纪不小,怕关起来身体出毛病有麻烦,决定放老头回去,但是必须由家人来领,并交纳罚款。根据老头和妓女交代的情节,老头属老嫖客性质,有几个钱就“烧”得不行,一大把年纪还不服老,嫖娼时不断玩黄色录像里看来的花样,情节相当恶劣,为此警方决定按某条例规定罚款一万元,以示警告。
周四平的父亲在公安局不敢把电话打到周四平这里,他给女儿周玲挂了电话。周玲已经嫁人,日子过得不宽裕,一时之间哪有那么多钱,没有办法只好找哥哥求救。
周四平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想,难道这世界上的臭事不凑在一起就不过瘾了?他没在电话里对妹妹发作,他感觉到她已经给吓懵了。
他说:“你别着急,我来想办法。”
他在大酒楼包厢外边走来走去,思忖对策,考虑再三后往公安局宿舍挂去一个电话,找一个姓李的科长,周四平称他“老李”,跟他挺熟。当晚这个老李刚好在家,他听到周四平的声音之后非常高兴,连说恭喜,他说他看到报纸了,十杰,周四平挺风光的嘛。周四平忙说见笑,苦着嗓子说他碰到麻烦了,希望科长能帮一把。老李非常敏感,连问是犯了什么性质的案子?周四平把事情一讲,他便笑了起来。
“你家老头风流啊。”他说,“小事,没关系的。”
他答应过问,把事件的影响缩小在最小的范围,保证不给周四平带来太多麻烦。他说罚款数已经确定下来,他个人不便改变,不过他可以做工作让他们先把老头放了,回头凑齐了钱再去缴交。
“喝!”他说,“不喝是个老鼠!”
那天主客双方均喝得颠三倒四。夜半时分包厢里杯盏狼藉,大家尽兴而起。魏国强在这当儿说已为戴总经理一行安排了桑拿,戴问是不是还有小姐按摩?魏国强说:“还能没有?都是一流的夜半小姐,个个倾国倾城。”戴便笑,说是不是还可以面议其他服务?一桌人个个面露暧昧之色,刘晓岳硬着头皮说:“没有问题。”戴总经理站起来摆摆手走了,却是回房间去。他说:“我老了,什么鸡巴小姐一律不要。”
这一顿饭花了周四平三千多元钱,换回一张合同,戴总经理跟周四平他们公司做成一笔轴承生意,生意数额颇大,仅一笔,公司里有数十万收益。
午夜,“奥迪”把周四平送到小楼。小吕开车上坡,鸣三声笛,小楼管门人跑出来打开铁门,“奥迪”进了大门,一直开到小楼边上。
周四平打开车门走下来,他一身酒气,却还强使自己步履不乱地走向小楼。小吕在后边叫道:“周总,东西不拿啦?”
周四平回过头,有好一阵子他没想出自己忘了什么。司机小吕在他的注视下一溜烟跑到轿车后边,打开行李箱的车盖,从里边拖出一条类似钓鱼具套那样的细长的皮套子。周四平脑子一震,有关这把猎枪的那些事情在他眼前轰然闪过。
他笑道:“你还真行……记得住。”
他觉得这个细节意味深长,或许这就是天意?
管门人跑了过来。这人五十上下模样,头微秃,个子矮小,不停地打着哈欠。
“这么晚呀周总。”他说,“房间早收拾好了。”
周四平道:“行了没你们事了。”
他吩咐司机回去,顺便用车把管门人送回家去。他说:“今晚我要一个人呆着,你们都给我走。”
小吕有些担心:“周总你没事吧?”
“走。”
周四平背着他的皮套子站在小楼门边看轿车离去。他上前关上铁门,铁门的门栓很涩,他的头皮发胀,手也格外不灵便,站在铁门边左扣右扣总是对不准门栓,末了干脆不扣,转身走开。那时有一轮弯月刚升出东天,弯月旁边有一颗星星在淡淡闪烁。
周四平站在小楼门边看着天边的月亮,他看见月亮钻进了云中,在云雾里黄蒙蒙浮出一弯踪迹。他听到天空中传响着涛声,他想起穿越城区的江流就在前边在峭壁下,流淌在灰暗的夜色里。他看到面前一片高高低低的黑影,他记起这是一片旧库房倒塌后留下的废墟,破砖烂木一地狼藉,在静静地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周四平没有进屋,他转过身,背着猎枪,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那片黑影走去。他踩过瓦砾场,穿过坑坑洼洼,一直走到峭壁边。有一棵细长的小叶桉树孤单单长在峭壁边上,周四平在树边坐下来,把脊背靠在树干上,他的面前是默不作声的暗夜,还有远在天边,运行在云彩里的一弯细细的月亮。
周四平朝身后摸索,由于酒精的缘故他感到手指不太灵便,他木着指头拉开腰间一个小皮套,把里边的手提电话取了出来。
打电话前他瞄了一眼手表,他在头重脚轻中仍然意识到此刻是半夜两点。
“挺好。”他对自己冷笑道,“就要这。”
他往自己家里挂了电话。那电话铃声似乎足足响了半天,然后有人接了。
“喂。”
他听出是齐惠的声音,有气无力,慵慵倦倦,缠缠绵绵。
他没有回答。齐惠又“喂”了一声,然后有个低沉含糊的男声在她身边发问。
“谁?”
“见鬼了。”齐惠搁了电话。
周四平胸中怒火熊熊。他对自己说这俩人真干得不赖,他们一定是从下午到晚上一直滚在齐惠的那张大床上,公然对齐惠的合法丈夫,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合法户主周四平总经理的突然造访置之不理,视若无睹。难道他们就不能略略成全一下他人的情绪,稍事回避一点?
周四平使劲转动他麻木的脑子,他想他应当干点什么,谨致亲切问候,给两位甜哥蜜姐的幸福夜晚添点美妙的佐料。是不是紧急找几个肝胆人物去夜半撞门,将两位赤条条捉于床上?或者报警,报称歹徒入室盗窃,请求警察即刻赶来帮助,如此便有好戏。或者干脆去放一把火,大家一起“涅盘”?
这当儿周四平的手提“嘀”地叫了起来。静夜里手提电话的叫声特别尖锐让他一振,他立刻想起齐惠。她会如此厉害,立刻猜出骚扰电话的来历还要打上门来?
周四平按了提机键。电话机里“嗒”的一声,有人说话了。
“四平吗?”
“是我。”
周四平听出是公安局老李的声音,他心知不好。
果如周四平所料,老李确是来电告急。这老李相当够意思,为帮周四平的忙,在处理周四平父亲嫖娼案的某警察同事的家里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十分不巧的是该警察当班,临时被派去处理一个案子,直到半夜回返才见到老李。
“你父亲的事情有些麻烦。”老李着急道,“晚上是出不去了。”
“怎么了?”
“他们查出他有些前科。”老李坦言道,“你家老头看来不怎么样。”
“他要是像我会在那里边呆着吗?”周四平苦笑道,“他们打算把他怎么了?”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老头?简直连不起来。”老李说,“你那老头瞎嗓子偏爱说话,他的嘴巴给你惹麻烦了,他的钱全是你给的是吗?”
“我是他儿子,我不供他还让谁供他?”
“你他妈名声太大了。你老头把你的名字拿出来招摇,他以为咱们警察听了会吓得趴在地上尿裤子,没想倒把小兄弟们得罪了,他们说非关他一宿让他长长见识不行。他们还非得让你明天亲自来领人,他们说知道你有钱,在电视里看过你,广告上见过,报纸上也有,就是没在局里见过你。”
“老头还提到你老婆,还有你岳父。咱们警察一听更来劲了,都说齐惠谁不知道,让她来,让她跟着你来让大家瞧瞧。你岳父就算了,要的时候让他给点方便就行。”
周四平道:“老天,这么亲切呀!”
“我的力气有些不够了。”老李说,“你想办法上哪再弄个贵人出来替你说几句话,可能好办些。”
周四平说:“行,你多助我一把。我再想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