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往北,地势逐渐走高,几经起落,在远郊环城路外突兀而上形成制高点,从高处俯瞰着城市。包围城市的外环城路最弯曲、坡度最大的路段就从高地近侧穿过,高高低低的坡道两侧星星点点散布着农舍、矮房和一些看上去简陋破旧的建筑物,其中有垃圾场、坟堆、旧厂房、废弃的库房和闲置的煤场,各式建筑物大都顶着饱经风霜,色调灰暗的瓦片。有零星分散,杂草丛生,状如鬼剃头的荒地点缀于各破落建筑之间,断壁残垣和荒草丛中,常有《聊斋》中描述过的那种黄鼠狼如黄色闪电“嗖嗖”来去,留下一股意味深长的骚臭。
这种地方通常容易产生故事,包括半真半假的传说和纯粹的鬼话,古今如此。
数年前,有一个春天的夜晚,城北高地顶端地带的一排破烂不堪的旧库房在一场细雨中突然倒塌,而后就有一个报警电话打到公安局,报警者声称房子倒塌时听到了一个尖叫声,里边似乎有人,可能还是个女人。警察接报警后紧急出动,赶到现场时略加探查,断定报警者有所失误,倒塌的这片库房里不可能有人,更不可能有女人,除了老鼠不可能有谁被压在这地方的破砖断梁之下。陈旧的库房总是养育着无数老鼠,除非库房里堆积着剧毒农药,在房屋倒塌的瞬间相信会有许多老鼠被砸成肉酱,在灭顶之灾降临时它们会吱吱尖叫像一群初中女生,很难想像会有人在这种漆黑的时刻呆在这种地方与老鼠为伍。但是有目击者咬定说:“是有个尖叫声。”
警察到达的时候有十数位目击者站在院墙处,都是住在附近或者刚巧路过的,都打着雨伞或者穿着雨衣,有几个骑在自行车上,伸长腿用脚尖撑着地板,拉长脖子透过院墙的空隙朝里边张望。这片旧库房的院墙是用一根根竖起来的石柱组成,石柱与石柱之间留有空隙,空隙大小合适,外人没法把身子挤进去,却可以从外边往里张望。院墙中有一个大门,是铁门,警察到来时大门紧锁着,里边却亮着一盏路灯,房子倒塌了,一旁的灯却还亮着,让路人有机会于春夜的毛毛细雨中欣赏倒塌的库房现场。
这是一个早已因破旧而停止使用的库房区,院墙内除原库房外,还建有一座炮楼似的细长单薄的三层小楼,小楼是煤渣砖砌的,灰不溜秋,比旧库房要新一些也要结实一些,在库房塌成一地破烂之际,小楼异常荣幸仍然呆头呆脑屹立于目击者热切的目光里,没有相随倒塌于含含糊糊的春雨中,只是一楼昏暗不见灯光和人影。这片旧库区曾经是个杂货仓库,那时小楼里边住着些库房的管理人员,后来库房渐渐改变用途,被辟为临时住宅,住在里边的人把破旧的库房用三合板隔成一个一个鸽笼似的简易房间,在鸽笼里分别摆上些桌子、椅子、柜子,还有床,供他们饮食男女,做各种通常勾当,在库房里弄出许多动作音响并用各自的煤炉把库房的墙壁熏出一片又一片的污迹。末了这些简易房间的住户都被清理出去另行安排,然后开始有人在库房边搭起脚手架,对库房进行维修,库房已经过于陈旧需要对它进行必要的维护,否则即住不了人,也放不了东西了。因为经费的原因,库房维修的进度很慢,工程队的工匠时来时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直至春天的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自天而降,维修工程中断了近半个月,然后房子连同它旁边乱七八糟的脚手架一起在这个夜间轰然倒塌。
但是目击者偏偏说有,他们说,房屋倒塌的时候确实听到喊叫声,那肯定不是老鼠叫,除非是老鼠精变成了女人。这些证人的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却不能不认真对待,有关倒塌的库房里可能有人的信息迅速传递到责任部门,很快便有官员赶到现场,官员们把该找的人全都找来,包括前些时候在库房边搭起脚手架对其进行维修作业的工程队。工程队的包工头知道事情麻烦,特调来了工人、推土机和翻斗车。
“不会有人。”包工头争辩说,“我们天天在这里干活,里边只有耗子。”
包工头说这些日子的雨水把墙给泡烂了,库房是因此才倒塌的。库房破烂得太厉害了,居然一边修着一边就塌了下去。这回惨了,工钱不要说,连脚手架也全陪了。
官员们道:“少废话,让你的人快点。”
在细雨蒙蒙的春夜,一个旧房倒塌的偶发事件使地处城郊偏僻处的库房区罕见地热闹。人们在废墟对面的小楼上安了盏探照灯,让光圈罩住挥舞锄头铁锹在瓦砾场上忙活的工人们。探照灯明亮的光柱里雨丝不绝如缕,闪闪烁烁,从灰暗的天空黯然飘落下来的雨丝突然闪现在强烈的光照下,无不匆忙而不知所措。越过颓败的瓦砾场,库房区的另一头在暗夜中陡然下凹,一片涛声在深深的山坡下持续不绝地传响。
那是一条江流。地北高地的背后是一面高崖,高崖下边就是江流。江流在此处绕过高地便折转流向城区,城市的街区被江流从中劈开,有长拱桥横跨江面,沟通两岸车辆和行人,春天的夜雨里灯火迷蒙,远远勾勒着街区和桥梁的轮廓。
工人们在残墙废墟里乱挖,几个人合力拖拽横七竖八压在瓦砾下的断梁烂木,干了近一个小时一无所获,人们的信心开始动摇。包工头在一旁心痛不已,说这哪有人这连妖精都没有这破地方。他主张立刻收兵以防加班费支出过多。就在这时在废墟东头忙活的工人忽然发出一片惊叫,不约而同跳着脚一起逃开:他们发现一条软不拉塌的死人胳膊枯树枝般从一个砸扁了的窗框下边伸了出来,五指摊开,让人立刻想起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的厉鬼。
想不到真的有人!看到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断胳膊,在场者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
坚持在现场指挥救援的负责官员跑了过去,大叫:“快挖!”
人们像蝗虫似的从四处扑拢,七手八脚搬走烂木破砖,从一根断梁下掏出一支相当完整的胳膊,它就像时装店塑料女模特身上的零件一样被砸烂并抛弃在废墟里。
那时便有一些比较有经验的聪明人发觉这事不大对头。不过这些聪明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掘地的工人们乱哄哄就喊个不停:他们在拽动地上一张塑料布时,一只白色高跟女鞋连带着被从瓦砾中拉了出来。
负责官员即组织力量,以断胳膊和高跟女鞋出土点为中心,向四处开挖,务必找到该人,或者该尸的其他部分。人命关天,包工头不敢有所延误,急忙把翻斗车调来,从已经清理出来的通道开入中心地带,十几把铁锹在翻斗车边急速上下,砖石沙土扑通扑通从四面八方飞进车斗,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叫喊:“小心点,别是个活的。”
他们都没料到挖这个人的其他部分竟比挖她的胳膊要费劲万倍。按理说胳膊和鞋子都有了,人也不会太远,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在一个漆黑的库房里不太可能把鞋子脱下来放在一边,而后赤着脚走得老远老远,更何况她还留下了一支断胳膊。房屋塌下来的时候这个女人惊慌失措逃命之际很可能会威脚掉鞋,但那种情况下更不可能逃得很远。可是工人们踩着泥水挖了许久,清理范围不断扩大,翻斗车开进开出,从半夜直到凌晨,人累得筋疲力尽,翻斗车吼得气喘吁吁,偏偏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一个女人,就连一根女毛都没扑着。
天亮时分细雨渐息,救援行动也不得不暂时中止,工人们忙了一夜,已经一点力气都没了,需要缓一缓气,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包工头急得要命,哭丧着脸叫个不停,说天底下他最怕女人,特别是埋在地底下的女人,这女人老不露头可不要命!负责现场指挥的官员也感到着急,当机立断采取加强措施,从某城建工地紧急抽调两支队伍于上午八点左右赶到现场参与救援,这两支生力军让救援工地热气腾腾,整个倒塌区全面开花被挖得千疮百孔,两小时后,一具女尸千呼万唤如出来,出土于废墟某处。
经确认这就是人们费老大劲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人,此人为女性,衣着早已被泥水污染,却仍看得出华贵非凡。死者的头脸已经不幸被倒塌的房子砸烂,面目可憎让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无法据以推断其生前风采,却有一些目击者凭直觉断定该死者属年青风流一类。死者的一支右胳膊已经失去,有好事者将先前出土的断胳膊拾过来拼接于女尸肩上,确认系原装,绝非假冒。
但是立刻有人发现此间存在问题。
当天上午,沐浴于淅淅沥沥春雨中的救援活动因女尸出土宣告圆满结束之后,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便在知情半知情或不知情但好奇者中广泛流行。据传废墟里发现的死者约二十六七岁,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不知道她是本地人、外来游客、打工妹、三陪女还是被绑架者。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跑到那个黑暗的库房并被压死,目前警方没有线索。一些擅长分析者断定当天晚上呆在那座库房里的肯定不只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子哪怕是个神经病患者也不会冒着细雨在黑暗的夜里潜往那样一个库房去参观游览,这人出现在那个阴深深的去处一定有一个无法公开宣布的个人缘故,通常人们只在秘密幽会的时候才会选择那样的地方,此类幽会当然只会发生在男女两性之间,而且是那些不太正常的两性之间。出事之夜那位青年女子身边也许有一位男性,这位男性跟死亡的女子自然不是合法夫妻,合法夫妻没有必要到那种地方做如此浪漫的约会,他们要么是偷情者要么是通奸暨某一罪恶行为的合谋者。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子如今何在?是被更深地埋在废墟里,还是已先知先觉越窗而去逃离了现场?也许他还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的制造者?说不定库房的倒塌本身就是他制造的,或许他是蓄意把跟他于暗中幽会的女子压死在一根断梁之下并弄断了她的一只胳膊,把她的面目弄得稀烂然后潜逃?这种事完全可能,这两人也许曾合谋谋害女子的亲夫,然后男子再翻脸杀人灭口。当然也可能不是因为情事而是因为钱事,现今人们多不特别衷情,人们多半衷钱,涉及到金钱的谋害、绑票事件呈上升趋势,一些人因为金钱铤而走险时有所见。等等。城北高地库房倒塌事件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有许多猜想和描绘被创造出来,所有猜想都力图尽量合理,描绘则鲜明生动有如亲历。在事件水落石出之前,可供人们用于拓展想象力的空间总是格外宽广。
于是人们想起了房屋倒塌之际废墟里传出的女子的尖叫声,正是这一声响引发了一场救援行动并导致女尸的出土。按照有关人士提供的情况推论,这声尖叫竟出自一位死者,这个女性死者在不为人知地偷偷死亡若干时间之后突然被破砖烂瓦砸了个遍,它在那一刻忽然张开尸喉,发出了一个惊动旁人的死人的尖叫。
没有谁不认为这是个百分之百的鬼话,但是似乎只有这种鬼话能够解释那个寂静春夜雨中的叫声。本城一些想象力特别丰富并相信灵学的人士指出,一个女人在死亡之后还要奋起直叫,她肯定心有不甘,也许她是要用她那声响来告诉人们一点什么。
有一个人对周四平说:“要是你老婆的情绪突然很反常,要是她老要跟你吵架,动不动莫名其妙地发火,摔东西,同时她还忽然格外注意打扮,穿一些特别耀眼的衣服。那时候你就要注意,要特别小心。这是经验之谈。”
周四平笑道:“这还用费心劳神?这叫做谁是王八谁心里清楚。”
周四平的老婆齐惠从不跟他吵架,她从不发火,绝对不乱摔东西,她格外注意打扮,却是一贯如此,并不是突然注意起来。齐惠在市广播电台当节目主持人,她干那种活只出声音不出图像,却不妨碍她重视自己的形象,她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的穿戴举止都得体宜人,她非常频繁地出头露面,落落大方,平静冷淡,在各种公众注目的场合异常出色,却全是平常之举。齐惠是大家闺秀,她的风度直接来自血液,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常令周四平感叹。在很多时候周四平忍不住暗自思忖,觉得齐惠举手投足没有一处不是内涵深刻,她的神态表情流淌着只有周四平能够读懂的语言,在周四平的感觉里那些语言充满了蔑视。周四平认为妻子齐惠的职业属于一种大众情人类型,有如歌星和影星,齐惠总是用一种柔和而甜蜜的嗓子主持她的节目,她的嗓子令一些听觉敏感者如醉如痴,除了周四平,没有人知道她离开麦克风时会变成什么样子。对周四平而言,齐惠神态表情里的那种蔑视有着无边无际跨越任何时空的穿透力,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无法摆脱。
周四平在本城也是个人物,近些时日还相当出风头。周四平任总经理的本市“工业贸易总公司”生意红火,是本城颇受注意的一个生机勃勃的单位,企业形象良好,有如周四平本人永远一丝不苟的衣着和发型。前些时候周四平大搞公关,推宣传树形象极力扩大影响,参与评选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结果角逐得手,如愿以偿。当时有记者上门采访,问他为什么干得如此成功,才三十出头便事业有成,如日中天,周四平说:“就个人而言,我大概算得上是少年老成,我做什么都尽量深思熟虑。”
“你是说你在受到鞭策?”记者问。
周四平说:“不如说我在躲闪。”
没人知道他在说他妻子。周四平像条不知疲倦的狗一般气喘吁吁,奔忙于他的事务,他坐在一辆“奥迪”里,拿着一架手提电话,想出种种办法组织起下属员工每天从早忙到晚,做一笔生意,再做一笔,不断扩展业务,不断扩大经营总额,孜孜不倦地追逐利润,同时刻意理好每一根头发,让衬衫领子笔挺,系好领带,注意每一个细节,以求形象和名声。他喜欢做轻松状,不时讲几句笑话,表现一点幽默感,可当他稍微停下来想略作喘息的时候,他的心头就会掠过一片阴暗,他马上会想起一些什么。
事实上他在忙碌之际依然不得安宁,他总是情不自禁一直用鼻子在嗅自己的屋子,从他的拼木地板、落地窗、皮沙发、壁橱以及他那套装修豪华公寓的其他角落里竭力去感觉某种异常的味道。
几天前周四平在无意中发现妻子的房间换了门锁,不禁心情有异。周四平和齐惠各有各的卧室,各自掌握各自的门钥匙,周四平手中却有一支妻子卧室的钥匙复制品,他常在齐惠不在之际用那把钥匙打开她卧室的大门,他并不走进她的屋子,只是把门打开然后关上,如此而已。周四平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有自己家里所有房门的钥匙,他忍不住要不时证实一下,他干得非常隐秘不愿让齐惠对此有所察觉。那一天当他发现妻子卧室的门锁忽然打不开时,不免大吃一惊,他想难道她发现什么了?要不是这样她换掉门锁没有一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