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兆凌依着那何师爷的话换了全套衣装:蓝布面巾、垂着厚白纱的斗笠、全身青绿软鱼皮隔护衣,他忍下翻涌的心潮,极力掩去脸上凄怆之色,迈了沉重缓慢步子,进了这间小小的房间——这里的一切:外间有暗朱隔帘、红泥药炉、土黄瓦罐;里头是松木小桌、木板小牀、稗草枕头、碎花薄被、松木原色小柜子、竹格菱窗、窗上蓝布垂帘,样样陈设都符合规制,可在他看来,却样样透着凄凉。
在他梦里,兆凌想过无数次,他想再见的一瞬,他的小鸳一定如夏日莲花般娇艳而自己则如深秋黄叶般黯然。但只再见一面,哪怕是远远的瞧一眼,也比不见空想来得强啊。眼前她的样子,他是做梦也没有料到!
秀眉未锁,美目不开,可怜纸般面色,颜损神销,眼窝深陷,双颧高凸,堪叹泪干唇焦,似月隐星藏,花残叶凋。经不住三更里,风冷雨潇。
他只看一眼碧鸳那昏睡的病容,眼里就不觉堕下泪来。纵有千言万语,哪里说得。他抬手试了她的额头,却是如火一般烫的——一摸之下他那心里就如滚油煎的一般绞疼起来!他强压着不哭出声,泪眼望了她一瞬,却不忍再看了,退了几步,隔了小朱帘子,坐在小炉旁矮凳子上给她熬药。药气满室散开,他却受了热气,咳了几声。外头春风无声,却透了些寒意进来,兆凌蹑足上前,放了窗上蓝布帘子,却把月光也掩住了。兆凌转身还去炉前坐着,他极认真地看住了药炉,就似看住了小鸳的命。他只觉得四下里安静,心里虽替她担心,却并不害怕。他是横下一条心,若留不下小鸳,就同她一处去了算了!
这般故作镇静想了一时,只听小鸳在榻上唤了一声:“外头是谁?”
阿凌一瞬又燃了些热望,但又强自压了,骗她道:“我自然是官府派的医工,姐姐唤我小明便好。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你等着,一会儿喝了药再睡。你可想吃什么?不费什么事儿,我去旁边厨下,给你煮碗粥喝。”
又听小鸳低叹了一声,声音极低弱无力,道:“不用忙了。您去歇吧,我什么也吃不下。”
那兆凌暗里揪心,嘴上却波澜不惊,道:“可别呀,人是铁,饭是钢!按驿馆的规定,每人每天是该有一碗粳米粥的。现在还欠着你的呢。你却要什么小菜?酱瓜、腌萝卜还有脆白菜和普通腌咸菜,你可以四样都要一些;还有一壶姜茶呢,你爱甜的,咱多放点红糖,煮得浓一些。你不爱吃粥,也可以要鸡汤糊面——糊而不腻,软而不烂,养脾胃,最对你症候了。好不好?好歹吃一些,不然,我不好跟师父交待。……姐姐应我,姐姐应我呀!”
兆凌不见小鸳回应他,急得弃了药炉奔到榻边去瞧她,蒙脸的布巾不觉却已湿了,阿鸳透过斗笠纱幕瞧见,心里一动,回他道:“好,劳烦小哥,只要一碗粥,一碟子酱瓜。姜茶劳你温一大壶放着,我自己留着慢慢喝。”
阿凌的口吻已不自觉注了情意,就似平时哄着她多吃一般无二,那语气态度,已是温柔浸骨,问道:“那糊面呢?平素里你…你们女儿家喜欢的。如今我也一并做了,那厨房里有好几眼炉灶呢,快得很!”
他说着,开了小柜的门,又抱了一牀被,替她盖好,道:“给你盖热点儿,发了汗,好得快。药已得了,我去端了来,你只管睡,别着急起来!等我去备好厨房里的炉灶,药就不烫了,正好喂你喝。”
小鸳心里感激他,但心情却还是沉重,所以只是一般应答道:“明先生,你别忙。我昨儿昏睡里,迷糊听见管事同医士大人说起,我支在驿馆的银子快尽了,眼下我可什么也消受不起…唉!只待我这身子能起身了,我决不赖在这儿让您为难!”
“这不要紧了。龙都今儿晚上来了三个要紧人,把您的用度给补足了。领头的卫大人是钦差大臣,他是同流光将军及御前的张公公一起来的。你歇着,等端了药,我再去给你弄吃的。”那阿凌复又掩口咳了一阵子,还不忘劝她道:“本来春日里就不该贪凉,我也害了伤风,多时也没有好。你这姑娘落了河还去逞英雄,这病看来比我严重得多!望你快些好了,回家去吧。你多时不回,家里人想必眼都要望穿了吧。”
碧鸳此时是真的灰心,她作为一个女子,此时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夫君无靠,期盼无着,子嗣无缘,情爱无份,病弱无依,前程无望!叫她如何不灰心呢?这样的灰心之下,自然就把丧气之语明白透露,向着这个“医工”叹道:“我…如今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家人确实盼我回去,可我如今…还有什么盼头啊!唉!”
兆凌听了这样的话,想着如今的局面实则是他一手造成,怎不愧悔百端?愧悔之后,又难抑心中对她的怜惜,一瞬心疼起来,又强压住了心绪,稳着声劝她道:“我瞧姐姐是个明白人,怎么说出这等话来?你仔细将息调养,这年轻轻的如花似玉一般的身子,自然会好了。到时,等你一回家,家人照样爱你护你,怎说没了盼头呢?你躺着,等我到厨房照管你的吃食炉灶,回头喂你吃药。你先歇一小会儿,等东西得了,我再叫你。”
碧鸳道:“平白相逢,这般烦劳小哥,这恩情,以后要小女如何回报呢?”
阿凌心中大乱,嘴上笑道:“哪儿的话呀!我顶着伤风伺候你,不过为挣一个官府给的值夜银子糊口,哪个是图你什么!和你说实话,我是指望积少成多攒些钱,将来好讨媳妇呢。你等着,我看炉灶去。你喝了药再睡啊。”
兆凌撇了小鸳去了隔壁的小厨房,但他远远转身离去时,留下一抹穿着青绿鱼皮隔护衣的背影,可只有这一个背影,修长而纤挺,已令小鸳起了疑心。她不顾高烧,起身坐在两牀被里呆想了一回。只一会儿,就见阿凌快步回来了。阿凌自她榻边的小桌上端了药碗,舀起一小勺试过寒温道:“这药性猛,得慢慢喝。唉!你病在这里…也怪可怜见的!你也是!家里就没个明白人吗?非去凑捐金换药的热闹?你要是万一不会水呢,不就和那二十一个似的,掉水里完了?”
碧鸳听了嘤嘤地哭起来了。阿凌慌得抬了里穿的青布旧袍的袖子去擦她的泪,小鸳恨声道:“小哥!我情愿完了,完了就什么都不要想了!我费尽家财,想救夫君性命,可是那人参却落水难寻。儿子…也没有了,我夫妻间原是好的呀…小哥…可如今没有了…什么竟然都没有了……我真想救人力尽死了,落个干净好名声。我想要谁的情份也不欠才好呢!”
那兆凌拿着小勺,一口一口把药慢慢送到小鸳唇边,又顺口劝她:“姐姐…你原就没欠什么情!那人参不过草木之物,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它既丢了,便是它原就不该属于你的!你不用伤心!丢了就丢了…唉!若你家夫君命大,他哪里就会死了?若他福小命薄,是天生运数当终,和你没一点儿关系!姐姐!阿明说句最真心的话!你那夫婿生死都欠着你的情呢!他一个男儿家,何德何能?自己束手等死,却要你为他费钱使力抛头露面的,他真是罪过,死了都有罪过!”
一时喝尽了药,阿凌好好扶了碧鸳躺下。他俩往日情愫缠缚,耳鬓厮磨,只一瞬小鸳闻见了他身上惯有的花木清香隔着鱼皮衣透了出来——那香料是小鸳调的,他的旧袍子上件件都用这香薰过,香气已浸到布缝里,轻易洗不去的!阿凌道:“眯一会儿吧,东西好了我唤你,好歹吃点补补元气!”
斗笠纱幕遮面、暗蓝布巾掩了口鼻——这般装束的兆凌,去替小鸳盖被的时候,还是给碧鸳一霎轻易地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是衣上的香气,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是软和的,指骨纤细修长,指过三关,千福公主说他是天生适合弹琴,可只有碧鸳记得,他的十个手指上,只有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上有半月痕,其余指甲上却都没有。显达大夫曾经说过,这也是身体底子不强的征象,让他多多留心呢。如今春夜月光隐隐,隔了软帘透进来,借着一点点暗幽幽的光,阿鸳瞧见这双手,心里已认定了——她心里没有原来那么无助,却只换上了忐忑:你隐姓埋名照护着我,既苦劝着我又不与我正面相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兆凌此刻心里头是一蓬乱麻。他心里头堵着事儿,却极细心的照管着小鸳的夜宵,夜半更深,他又背着那毒伤一阵阵猛咳起来——那咳声真好似一阵罡风迅猛,顷刻将落地的枯叶卷挟上天,一瞬又无望的抛之在地。可怜那些叶子,连一丝自己作主的机会都没有啊。他木然坐在炉膛处添着柴火,那灶火映红了他的脸,此刻他是如此的凄惨,心里的无助又和谁说?隔壁的小鸳也不知听见没有?阿凌想到,没法子,这可压不住,骗不了人的。咳了这一阵,他那副温软的心肠又只好假作冷硬起来——不行啊!我俩要是不散,可就要毁了她的一生呐!没有法子!鸳儿,我只能让你厌我、恨我,也许只有抛了我,你才能往前看,才能活得自在呢!
阿凌这么想着,用个木盘托了清粥、四碟下粥菜、糊面和姜茶,再又进了小鸳的房——进去的时候,他极轻地推门,极快地掩门,就怕多进了一点儿风,有碍她养病呢。他进去的时候,见小鸳也没阖眼,隔着斗笠沿下的白纱幕,阿鸳努力地瞧他的眼,夫妻间自有灵犀,阿凌忙垂下眼睫掩住眸光,伸手抚向她后背托她起身,顺手拿起两个蓝底碎花枕头叠在一处给她靠了,将被口盖到项下,道:“你别伸出手,仔细又着凉,且坐一坐,我喂你吃。”
碧鸳抬了她那丹凤妙目,透过纱幕,只见阿凌的脸颊瘦得凹下两块,颧骨高凸,他那剑眉微蹙,那双美丽的眼睛因眼圈发乌,显得深深地内抠进去,眸光已似幽鬼一般透着一股子刚倔的寒意。阿鸳看得心疼起来,故意道:“小哥只管点个灯,别一会洒了,不好收拾。”
阿凌迟疑了一瞬,自取了一盏油灯,拨亮了,道:“先吃这热粥吧…来。”
小鸳道:“小哥叫什么名字?”
阿凌压了声勉强笑了一笑道:“贱名不足挂齿,小人是师傅最不成器的徒弟、祖宗最不肖无为的子孙,姓氏不提也罢,说出来要辱没了他们的!我照应了几天了,也问不出姐姐真名。姐姐你芳名又怎么称呼?”
“我叫黎碧霄。小哥!我…我心焦的很,手指尖上也生了旧患,又痒又疼,总出脓血,昨儿纪医士给我赊了一瓶药膏,就在里间那进门的木桌子上搁着呢……”
“好…小鸳…姐姐不急,我去给你拿来涂上就好了!”那兆凌撇了白粥,快步到稍远处桌边瞧了药名,选了一瓶她旧日常用的护手药,熟练地自被中托起她的手,掰开指缝向着那小红水疱子涂了起来,小鸳的眼泪已是忍不住了,她却也压住了乱思,问道:“那龙都的卫大人,干什么来了?”
兆凌涂好了药,把她的手放回被里,故作神秘“嘘”了一声道:“这呀,瞒不了人的!姐姐,你说这回来的,真是卫大人?嗬…巧了,卫大人原来是画画的,几年前呐,在下迷上丹青,想去龙都讨叶驸马的画,结果买到了仿品。我一怒之下打听着去了牡丹宫,结果呢,想不到啊!我只说自个儿爱画,没怎么费功夫就见到了惜花驸马,他是一个大好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还亲自给我引荐了那卫流云大人!我当然就见过卫流云了!这次来的,铁定不是他!我和你说呀…这次来的…可能是…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又不会说出去。不用猜,这回是那腾龙宫里新坐上去没几天的昏君,借由头溜出来玩呢……”
“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啊。卫流云的品级现在在京官里根本不算高,按制只能住迎宾馆。这儿的大老爷欧阳值,他的娘是新皇的七姑姑。欧阳老爷他是皇帝的表哥!现在何师爷代表欧阳大人接待,却把欧阳大人的官署让给了卫大人,这是为什么呢?”
“皇帝…皇上他不会的,我听…听靠得住的消息说,他在战场受了伤,现在病在宫里,哪还会在别处呢。”
“姐姐!谁的话你也信不得!实话和你说了吧!你知道不?新皇驾前有个徐本公公,我是他本家侄子!反正你病好就走了,咱俩再见无期,我就厚着脸皮和你交句实底好了!我因家道中落,指望着我叔叔百年以后,把他的财产传我。所以,我天天书信问候得勤快,一年四季里真佛似的逢迎着我那叔叔!姐姐!那皇帝…他到底是什么样?有我那叔叔在,谁又比我清楚呢?诶!你个小姑娘,你去知道那昏君做什么?你又不选秀女去!吃点酱瓜…来……”
“那…小哥,劳你和我说说,那新皇又来做什么了呢?”
“哼。他来迦仙州做什么了,这我哪知道啊。我就说几个我知道的,给你分分心,让你这姐姐长长眼,增点见识!”
咱腾龙宫里这个主儿,按理来说,他还不能叫“昏君”!他还不夠这个格呢!这个主儿啊…他是有城府的。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可千万别挨上他,要不,你非给他骗死不可呀!起先呢,他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还挺严重的呢。可你也不想想,他那是在什么地方?他那个怕死的性子,怎么不拼命宣名医给自己个儿保命呢?
他以前没上来的时候,这事儿你听说过没?他自己那时候还不认几个字呢,就煽惑着支持他的吴擎大人上了个本子把郁高他们几个道士给骂尽了。可这事儿,一旦落到他自己头上,他那态度立马就转变了!他看了几位名医,用了药也没啥用,就一样又把主意也打到道士的身上。结果,果真有个贾道长,还就歪打正着解了他的毒,从鬼门关又拉了他回来!结果呢?你以为他会感激那道长啊?错了,他前脚好了,后脚就把这道长扔进牢里给折磨死了!啥罪名啊?说那道长救他的时候,手段奇特,好像用妖术控制了他的身体好坏!你说,这不就是个白眼狼嘛!
他那身子一好啊,人的心也大起来。自有那些个巴结他的大臣,把和自己沾亲带故的美人,一批批引荐给他。人家说呀,要多多和大臣勋贵结交,江山才坐得稳当呢!可是啊,你别忘了,他现在可是惜花郎和状元公调教出来的人!那心思,可多着呢!众家大臣,给他好几个建议,有的说,要他昧了以前的婚事,重新选立家族有势力的女子为后;还有的说,要他摆布掉原妃,或杀或关或入尼庵,反正都有先例,他也不算无情!还有的说,要原妃作妾,重立正房,说那样最好!这个小昏君呢,这些个他都没答应!他却在暗里画了好多画,说什么要找他那原配呢!他那是骗人!他其实啊,暗里自这些盼联姻的美女里头,相中两个最出挑的!一个是大将军何忠义的顶头上司,兵部杜侍郎的闺女,此女生得是国色天香,活像画上的西施,活着的嫦娥呀!还有一个是户部戚老大人的孙女,这个戚美人,才艺绝伦,那器乐玩得比这昏君还强些,最投他的脾性了!
可这家伙他就转了恶念头!他派我家叔叔为天使,带他的手书黄绫,到他那原府里去赐下坠/胎之药,打掉原妃肚里的骨肉。这就是为了断那原配的念想,将来好定新后呀。时机不到,他偏不说穿!他原配可怜呐,受了那样的罪,她人除了在家,还能去哪儿啊?他是明知故昧,假意贴了皇榜小像到处乱找,作出那不忘旧情的假样子骗人!他其实还有一条念头呢!姐姐!你说,为何他看中杜戚二女,却都没有册封,还做出那假惺惺的样子出来骗人呢?因为啊,他存着私心呢!他想啊,他原在私邸的时候,朝里除了惜花驸马爷,他是半个有份量的亲信也没有啊。如今靠着裙带,他怎么也得寻个好靠山呐!可这就为难了!别的庸脂俗粉,个个不如他的原配,他也瞧不上!他那原配啊,可是个绝色的女子!他本是个吃惯仙桃的人,哪会违心去选烂杏子呢?可那两个呀,仔细想想也不成!兵部的杜大人,他是柽王爷的小舅子,势力太大,万一娶了杜氏,兵权要旁落到柽王之手,危险的很!户部的戚大人呢,他七老八十,说退就退了,立了戚美人,他便又是谁也靠不上!
这么着,他才到如今还虚设着后宫——你也听出来了吧?他那不是什么痴情!他那是挑花眼,还没想好呢!他那些想的话呀,都是喝醉了酒自个儿说出来给我叔他们听见的,才不是阿明栽害他的呢!
兆凌把自己一顿数落,自然纯属一派胡言,然而别人一时也难以拆穿。他还准备借着徐明公子的名义继续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却见榻上的小鸳眸中泪水长流,急着打断他道:“小哥!你不知是听谁胡乱饶舌,这些消息一定不实!新皇在牡丹宫寄居时,我便识得他的。别的不知,他折磨死自己的恩人,这事我断不信的!”
“姐姐不信也罢。唉!依我看,姐姐识人还是不准!”兆凌倒了一杯加了红糖和干桂花末的热姜茶给小鸳,却又云淡风轻地微笑一下,露了两排白牙无所谓道:“姐姐只认得落难的王孙,却不认得新皇。人一坐上那龙位,立马就不是个人了。”
你只说说咱腾龙的老皇上,书君爷。他在上位前就号称貌若潘安,才比子建,纳有8位佳人号称八美。后来,明太后之子,书君爷之弟西康爷二十多岁就驾崩了,那书君爷想得到明太后支持,尤其想得到掌兵大将明太后侄子明夏曦的支持,他就想了一招妙策:他是趁着从幽地回龙都参见太后的机会,在一幅丝绢上画了一幅《雪梅双鹊图》,卷巴卷巴丢进了明太后侄女的车驾里。上面署上了他的名字。又在一夜之间,将八位嫔妾,全部休回家里。后来这8个人,全都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死了!怎么死的?谁也没个准信。
书君爷画艺绝伦,文才盖世,他的书法也是一绝呀!这么着,他写了好多情诗,不停地辗转托人送给明小姐。到那一天,他按日子该回幽地了,他却向线人访得了明小姐入宫去看太后的时辰,又偷偷去堵在明氏回府的路上。明小姐早已给他骗了,到这时,才坐在车子里开了帘子见了他一回。书君爷向明小姐表白说,他知道明小姐喜欢白梅花,所以有意画了白梅;还说认识明小姐是一喜,与明小姐相爱又是一喜。所以画上一对喜鹊,永远成双成对,是喜上加喜!可怜这明小姐,哪见过这阵仗啊,自然爱书君爷了。这书君爷啊,娶了这位明小姐,果真目无二色,二人恩爱如同仙侣。但明小姐在这段日子里却一直没能怀上她夫君的孩儿。可这也不能阻着明小姐吹风儿说书君爷的好啊。明太后拥了书君爷上位,让他立后,他还老大不情愿呢。他说怕那明小姐成为后宫归怨之人!宁愿一直不立后,让那凤位空着!他一面把爱明娘娘的誓言,命人铸在了一个鼎上,一面又恋上了敌国名将廉氏的嫡女。廉氏的孩儿竟比明氏的来得还早几年呢!可,为着当年的好,明娘娘一直信着书君爷,还拉着她后来的儿子一起去信书君爷!做儿子的,这样还能不信他爹吗?后来又怎么样呢?刻着誓言的鼎被融掉了,画还是那画,画意却没人作证了。为了江山,为了掩众臣的口,在史志上廉妃入门的时间竟然改的比明娘娘还早了;明夏曦当了丞相,被抄家灭族;明小姐最后还是立了后,可给…给书君爷亲赐药酒杀死,书君爷连亲生儿子也说杀就杀呀……你说,书君爷是这样的,那新皇……
小鸳慢慢呷着姜茶,这味道和眷花府里的一模一样,她的泪珠一颗颗抛着,打断了阿凌的话道:“那老昏君我知道!他哪能和…和新皇相比呢?我知道的…你瞒不了我!我为了替我夫君凑人参钱呐,去找过那叶孤鹤大人!他能骗我吗?!那个贾道士的事,实话和你说,我全都知道!你…再怎么说也骗不了我!这事儿,我也可以说给你知道……”
那新皇啊,自战场回来,他那毒伤一天天沉重起来。名医显达指出,他那伤是给玄门妖人伤的,怕是要找道长来看。于是,他那老师替他想了个招儿,叫各位大人推荐本地高道异士进龙都来替他瞧病。结果,李荫国师推荐了这个贾有道,说他的道法极高明,早已震动了龙都。皇帝便宣了贾道长觐见,那贾道长上殿后文质彬彬,对语儒雅,得了皇上称许,便留他听用。皇上问他,以何法化解这妖光毒伤呢?此人答说:只有以毒攻毒。法子就是找百来只黑蝎子,令其同时啮咬一名牢犯的手指,片刻后,趁其毒性未散时,将其被咬之手齐根斩下,即时取下毒血,混入补药之中同服。这皇上当即就斥责此言大谬,丝毫没有采用。还叫贾道长明天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龙都。为什么是明天呢?这皇上还是心软了!他还担心贾道长连夜走路上难行呢!
这贾老道正垂头丧气连夜地收拾东西呢,叶孤鹤夫子领着一帮子告状的百姓进宫来了!原来啊…这个挨刀的贾骗子,在外地已做了无数坏事,已经用他那一套控人心智的鬼话妄言,骗死了十八个人,老的少的都有,还骗尽了几百人的家产,此次进龙都的机会,也是他向李国师重贿并利用门徒宣传得来的!
这个贾骗子原是个正经贫人,胸无点墨。他本是黑谷地人氏,先前他曾跟一不知名的正经道长学过道家气功。后来因身无所长,又好吃懒做,去偷东西给人捉住,在牢里遇见了一个行窃不成被逮进牢的书生,两人结为了一党,从此开始用道家气功为幌子骗人!他谎称自己师从广兴子,练有无上道法,以他法门潜心修炼,可治百病。天下自有那生病乱投医的百姓啊。他买通小官,篡改履历,骗得各地大道观的观主借场地给他。他却同了一伙众人,在各处有名道观搭了大场,招人入会。口若悬河诓骗病家,人家怎么不信呢?他便谎称,入他法会,要分等孝敬,捐功德钱敬奉三清祖师。心越诚,练功越勤,好得越快!自有许多人信他,捐了好些钱,弄到倾家荡产的。还有那轻信他同伙写的书上的鬼话,信他的法子能治病,自然给治死了!这些人辗转找到了孤鹤夫子,叶大人叫阿凌…不,叶大人叫新皇立即将贾道人下狱,按其罪问斩!可新皇连夜找了贾道士来问,那老贾一顿哭诉,道钱是信众自愿出,功法实际没坏处。他的“书”上的言语,可任凭人家选择信也不信,那些人自个儿找死,和他无涉!新皇听了,因这人曾给他按穴“松骨”,替他暂时消解了身上酸疼之感,于他有恩,又想放他一马。谁知李荫国师因举荐了这个歹人,心里又怕又恨,也来闯宫上本闹了一场,这才将这个人送进了牢!这个贾有道在牢里害怕,一索子吊/死了!可叶孤鹤还是要给百姓一个交待,就找了龙都一个罪犯滔天的江洋大盗,将他头发向前掩了面目,假冒贾道人的名义给斩了,监斩的是流光将军,观刑的老百姓有五、六千人,个个都说新皇是圣君呢!
那兆凌一时掩饰不得,又当着小鸳的面长长的咳了一阵子,喘了一会子,自己觉得力微气弱,声音也暗哑了几分。爱人近在身边,他却不能长久相守,还要想尽说辞努力将她推开去!阿凌此刻只觉得如钝刀割肉,利刃锥心,这当真是一种苦刑呐!
借那斗笠纱幕遮掩,他蹙紧了双眉,那美目中满是不平恨意,也不知是恨着这命数呢,还是恨他自己,他寒心似的重重的叹了一声,手里依旧认真的好好端着碗,喂小鸳喝着姜茶,却咬着牙恨恨地接口道:“那些夸他的…要么就是没有眼力见,要么就都是些不识得他的人!你只想想,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下了手,这还算是个人吗?我这闲人想想,也替他那原配不值!她嫁给这等脏心烂肺的无义小人……”
“别说了…仔细人家听了去,害你丢了饭碗。”小鸳自被里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那碗,故意加了力触向阿凌的手指道:“阿凌,你今儿一整晚咳了几回?你病着呢,还要说这些骗着我,你累不累?”她伸出手来,一把扯掉了那斗笠上垂下的纱幕,凄然冷笑了一阵子道:“怕我把你染上了,那你别来啊。你既然来了,再多蒙上几层布,我也认得你!‘恩断情绝,终身不见’,你现在又干什么来了?”
兆凌一把把蓝布巾也给扯了,满不在乎地丢在一旁小几上,三两把又把颈项处鱼皮衣的索扣也解了,也一齐脱了放好,露出原来薰过香的青布旧袍来,他顺口扯谎道:“我…我是来寻人参回去救命。顺便再办点儿公事,来督着旷大人发救济银子呢。”
“嗬…旷大人早回去了,领钱的也只剩我一个了。你这时还来督察呢…你待要哄谁?”小鸳心中幽怨已极,此时恨怨交加盯死了兆凌道:“你已经替我作了主,除掉了阻碍你的这个孩儿,你现在又醒过神来,要给我一个了断!你是千里迢迢奔过来,瞧瞧我死了没有,若我侥幸没死,你就……”
“不是……邢氏…不过,你猜得也差不多!我虽不要你死,却也要收回你一样东西!”兆凌脸上木然无波,无喜无悲道:“我是特地来寻你,找你要回你那隐王妃的宝印。你趁早拿来,免得我叫张公公上门,阿娘脸上不好看。你交了印出来,自去和岳母娘说了,趁早搬家。将府里的书哥儿他们全带到棋圣府去,我就算你是个有肚量的。小黯儿呢,他是我弟弟,管不管他,随你高兴。那小鹦鹉呢,这扁毛小东西,当初是你喜欢我才买的,它不死,你便要养着它。那盆兰草,等你回去,它…它定是枯死了,你便远远丢了它,连盆都不留算了……邢姑娘,你落到这样,却怨不着我兆凌,都是你自己瞎了眼!我和我爹是父子,当然是一样的,以前那些,明摆着都是骗你,也就是动动笔、翻翻嘴皮子的事儿,你怎么竟然全信了…还嫁给我了呢?!”
“我……事到如今,我也认了……那印早没有了,它面上是金,里头却是黄铜…我拿它化了三两金子,指望积少成多好救你的命呐!阿凌…阿凌…不!皇上!都是小奴不好,我没长眼!皇上…皇上……”小鸳两只手死死拉住了兆凌的蓝袍下摆,努力拔了声道:“你不如叫人剜了我的一双眼!我一直信极了的人,还不如一盆兰草呢!咱府里那兰花是怎么来的!?我看你那阵子,种活了一盆白兰花。我嫌白的太素不好看,你便跑到那远郊百鬼林去挖了那一株花苗子,你说…你说这株苗子好,到时开的是紫蓝花朵,能结一二十串花苞,开好多好多花!养活好了,开得繁茂,自今年冬日里,能开到明春呢……”
“不,这却怪我看错了!那株花呀…它实在不合时宜!它原是生在那冷僻林子里,那深林幽谷中,它就是棵杂草,谁认得它算什么花?偏有人好心带了它出去,苦心养护它几载,谁知它就不识好歹了!它是厌阴忌晒,畏冷怕热,怕干怕湿,还受不得风雨。你没事放屋里,它怪浊气不流通,嫌不洁净,你带它去吹风,它又嫌那风不轻柔,一下受了寒,还是不好!不浇水不好,多浇水还是不好!它忘了它算个什么!它就是个草木之物,好了也不过是眼前的玩物风景,若不好时,连根拔了,我要眼不见为净才好呢!”
“不!皇上…皇上…小奴求求你!你给我留着它吧!小奴是…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人在这里,心里还想着它呢…我回去定好好的养活着它,皇上…我求求你!小奴得下这病是该着的,天下也买不着后悔药啊!皇上…我…我孩儿没了,什么念想也没了…以前的东西,都是小奴的宝贝,小奴要全都记得才能活着呢!皇上…那兰花…我要护着它,我能陪它一天就是一天……”
“不!它是祸害!你忘了它,把那只鸟也放了,叫它自生自灭!小鸳……你自个瞧瞧……”兆凌已是情难自控,他跌跪在榻前,抬手伸向小鸳那隐着黄气的脸,顺手拭向她的眼泪,他的语中明白带上怜惜之意,泪眼惺忪地瞧上她灰败的病色:“为了这些劳什子害人的东西,你给糟蹋成什么样了?有了这些,你就活不好,你要给败掉的!扔掉…朕命你全扔掉…丢了它们,你才能好起来,你才能活呀!你躺好…早日好起来,你怎么就不明白啊…阿鸳呐…你都是因为沾了我才这样的,孩儿也是为了我死的…你丢了那些东西没有用,非得丢了我这个祸根才好啊!咱俩…咱俩还是狠狠心,自今一刀两断,终身不见的好啊!你只管养着…你放心…咱俩到了这份上了,就这一点你还不信我?我哪会…我哪舍得害你啊?!阿鸳…你若还想让我好,你就听我的!小鸳,你快好起来,远远的抛开我这个祸根,回家去把日子过踏实了…你要…从此平平安安的,还要…快活…一天天快活起来…哪怕每天就比昨天快活那么一点点…小鸳呐,你只要让我…让我知道你好好的…快活的过着日子,我就知足了!我只要知道你过的好,这消息比那人参还灵些呢!你我只是离得远一些,却都能好好的呢!你担心我做什么?我身边自有许多许多人,每日里陪着我,我哪里会不好呢?…以后…阿鸳,以你的风姿,自有那配得上你的良人,他会爱你、护你,就和我…和我兆凌一样迷上了你,他会陪你一辈子,好好的守着你……你我,就各走各路,一别两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