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端王府约上了徐大人,我俩坐上一乘轿子回家。徐大人听了我汇报的情况,言语中透出难言的焦急,他急忙说:“小公爷!您回复老佛爷的时候,可千万别说这些事啊!老夫的前程,端王的前程还有呃、呃,”他的手抱拳向面前拱了拱,道:“还有大清的前程,可都在您的话上头啦!”
我面露为难之色,“徐老大人,您知道我一向不会说谎,这次,既然太后有旨,让你我同来,到复旨的时候,就由您说吧。小子怎敢占您的先?”
徐大人眼中精光流转,一瞬也显出为难之色,“可是老夫要避嫌呢……”
我微笑道:“老大人!无妨的!现在朝中没人公开说废立的事,至于当师傅的事,只是您洞察先机。您若是秉公陈说,太后会更倚重您的!”
徐大人笑得小眼睛眯起,语声中现出十万分的欢乐,“哎呀,承您贵言,承您贵言!如此,老夫僭越了?”
我顺水推舟,“大人请便。”
太后听了徐大人的汇报十分满意,决定册立溥儁为大阿哥。
可是溥儁还没进宫,太后此举就遭受到国内外一致的强烈反对!上海的经元善、总督刘坤一、张之洞全都表明反对态度,洋人方面言辞更是激烈,洋人纷纷指责太后的废立行径。他们先是提出派专人给皇上看病,会诊之后,又提出外交只认“光绪”二字!
如此强烈的抵制并没有改善载湉的处境,相反的,太后将一切怨毒都发泄在载湉身上。
我也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戊戌那年,大雪飘飞的冬日,再次进入瀛台涵元门,走过那座木板吊桥,来到了涵元殿前。
我是来执行一项监督任务的。怀塔布大人不知看出了什么,有意把这项残忍的任务交给我去办。
任务极其简单,就是奉命,看着一大群太监和内务府办事人员一起,凿开南海水上的冰层,露出“亮水”!
飞雪如飘絮,一片片陨落在太液池的碧水之中,我领来的差役人夫手持“冰镩子”进入湖内镩打,那阵阵破冰之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里倍觉寒冷。
我举目看眼前这座殿宇,它本是瀛台的主建筑,四周花木清华,景色宜人,正门上中央“涵元殿”三字是乾隆帝所题。
朱漆镂花窗棂早已破败,入门处正中悬挂一只半新不旧的明黄穗子琉璃宫灯,暗示此处乃至尊居所。
此刻一大群太监已将这清雅之地围了个严严实实,许是外面叮叮当当的响动惊扰了主人,我看见瘦骨嶙峋的载湉,步履艰难,好容易挪到台阶处,一手把住朱漆立柱,静静立在白石台阶处。
王总管赶上两步,轻轻扶着他的肩背,穿着单薄的载湉用那迷蒙的凤眼望了一下远处的太液巨池,眼里晶亮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
我发现他的眼睛看过每一个青衣的太监,那二十多个人如临大敌,随时准备记录他的一言一行。
最终,一袭靛青龙袍的载湉,眼神终于着落在一身官服的我身上。
载湉脸色颓败,显然是忧思过度所致,看得出来这段日子他过得很不好,深沉的哀伤、刻骨的病痛和灰色的心情,差不多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
尽管如此,他原本的秀气还是从病色中显现出来,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宽和友善,让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那薄薄的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着内殿而去。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中着实不忍!外面局势纷乱,他又知道多少?现在要是不趁机提醒他一下,以后,太后又会怎样使绊子害他呢?
于是我大着胆子,朗声道:“遵奉太后口谕,命本官探视圣上!”
载湉停步,愣了一瞬,回头看我一眼,又同着王总管进去。
门口的二十多个人个个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道:“公公们不信,可以去问李总管或者张总管!本爵没必要诓骗各位。”
内中有一位老太监道:“您需要等我们王总管回来才好进去。”
我怒道:“哪个王总管?本爵是太后亲侄,耽误了事,谁敢担待?”
老太监道:“公爷息怒,明天我们这些人就调走了,另换二十个人伺候皇上,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能出岔子,您多包涵,千万等王钦臣总管回来再说!”
原来调去打扫处的王钦臣又调回来了!
我于是没好气道:“本爵等着交旨,即刻就要进去!我与王钦臣相熟,见了面自然好交待!”
老太监还要说什么,看见我板着的脸,他的胆子缩了回去,“哎!您快点!”
我进入殿内,目睹如此场景,怎不让人伤情!偌大的殿中,家具破旧,毫无皇家风范。南面一张大卧榻,与民间并无两样,铺有一张硬铺板,上面放一套旧被褥,至于外罩、帐幔,一无所有!
殿内的粉墙上,横七竖八地贴有许多残破不堪的“画作”,细看之下,全部都是人面长身的鬼脸涂鸦。
“小鬼图”上面覆盖着新画的一些“乌归图”,乌归背上写一个大大的“袁”字。看得出来,这画的不是乌归,而是袁世凯大人!
“车子,真的是太后要你来看我的?”载湉缩在那张木榻上,低声问我道。
我站在他跟前,停了一瞬,答道:“是我想皇上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变得热切,“有康先生的消息吗?”
我道:“我从新闻纸上抄的,你看看吧!”
我递给他一张纸团,这张早已抄好的纸团,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是我在软禁期间写下的,藏在靴子里穿着,如今才有机会递给他。
康有为借梁启超的笔改写的密诏,此刻一字不漏的呈现在载湉的眼前。
我以为载湉会生康有为的气,然后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已经被康先生“洗脑”了!
“他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怪他,他改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他叹了一口气,眼神幽怨地望向面前的墙,脸上忽然露出极致的恨意!
“我只恨他!这个王扒蛋!如果没有他,杨爱卿他们最多丢官去职,何至于此……”
他轻轻啜泣,间或夹杂微微的咳喘之声,一刹那,他挣扎着站起,伸手一把将眼前一张“乌归图”撕得粉碎,“我这辈子跟这个姓袁的不共戴天!”
我劝他道:“皇上莫生气!您在这里气他,可他已经在山东做大官了!”
载湉软软地坐回到那张榻边,我看他如此,实在忍不住,问道:“腿是怎么了?”
载湉泪眼朦胧,脸上泪光隐隐,答道:“这几日酸疼得厉害,轻易走不得路。”
我的恨意也涌上来,问他道:“是不是太后又……”
他道:“那天儿以后,每天都得长跪,我早习惯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是王总管进门急匆匆告诉我说王钦臣回到瀛台岛上来了,我只得别了“表弟”,火速出殿,立在水边仔细“观看”凿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