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文学士出朝记

太后神色严肃至极,她看着倒在地上已无力起身的载湉,嘴角忽然抽动起来,但随即恢复平静,她道:“这成什么话!一个皇帝,死了一个身边的小太监就吓得如此模样,简直给祖宗丢脸!”

我和小聂、王商等三四个人上去,勉强叉起了载湉,他的身子战栗着,足下不稳,全身的重力分摊在左右身上。

我们几个战战兢兢,却听太后道:“前几日御史杨崇伊上奏,说那个赋闲的文廷式和内廷太监文澜亭、古亭等人交好,这里头一定也包括寇连材!我已下懿旨,将上次珍妃一案充军的太监王俊如、古亭、永禄等几个人立即就地正法,这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载湉一个字也没有说,太后似乎很不满意,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另外,这个文廷式虽然是珍妃的老师,我也知道你寵爱她,但我必不能容他,皇帝看着办吧!”

载湉死死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沁出冷汗,已是悲愤至极。良久,他开口道:“文廷式是我朝一名官员,要罢他的职,儿、儿臣以为还是要与军机商量一下……”

“我已退居颐养,凡事你自个儿琢磨吧。退吧,退吧。让我也清静清静……”

我因为生病,手心燥热,此刻死死扶掖着载湉,把他塞上肩舆,可是他在轿子上已经坐不稳了。无奈我听从王总管的话为他换了软轿乘坐。

好容易回养心殿暖阁寝宫,载湉却仍然是一言不发,只是神情极度失落,眼神空茫地望向天花板上的金龙藻井。

他的身上穿着美丽的袼丝石青色便服,外罩石褐色小褂,再裹上王总管抱过来的两牀被子,应该不会太寒冷,可是他还是不住的颤抖,眼里的泪,终究没有滑落。

他就这样在那张七星龙牀上蜗了好久,也忘了叫我们几个退下,忽然,他猛地钻进黄绫锦缎被窝中,有轻轻的啜泣声细不可闻。

这时有小太监悄悄告诉王总管,说李莲英从园子里头来了,正在外候见。王总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报。

但李总管还是寂无声息地从外间走入,脚步轻得常人根本听不见。他向着载湉的被窝行了礼,然后催促道:“皇上,军机们在乾清宫等着您呢。”

载湉脸上的泪已经不见,我猜他是擦在了被子口上,他对李莲英和颜悦色,似乎他俩的关系也不像外间传说的那么差,他懒睁凤目,似刚睡醒般平静地道:“谙达费心了,朕这就去的。”

载湉果然是去了。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很多次太后要求将文廷式革职的意思,但是就是不说他对此是个什么意思。

结果军机大臣们众口一词,都“附议”。

载湉慌不择路,他询问掌管兵部的王文韶:“爱卿是个什么看法?”

王文韶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载湉知道王文韶的年纪大了,听力不济,于是又拔高声音重说一次。

我的顶头上司之一,号称“琉璃蛋”的王文韶心里其实明白地很!他一方面知道太后的懿旨不可违逆,另一方面又知道文廷式是载湉的寵臣、珍妃的老师,恐怕后有靠山,不宜轻动。依我看来,老奸巨猾的王大人是在看风向。

王文韶大人道:“臣下只宜尽本分,至于文大人的去留,全听两宫圣裁。”

接下来发言的是那个上折的杨崇伊大人,杨大人不像王文韶,他义正词严地批驳了文廷式“交通内监、莠言乱政”等等一条条罪责,最后作出结论,自己言之有据。

载湉也知道杨崇伊是李中堂的姻亲,又系太后一手提拔,他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大臣中最先附和的是大学士徐桐,徐师傅在殿上朗声言道:“皇上,当初文廷式妄言要停了老佛爷的点景工程,臣就以为不妥,如今再加上交通太监的罪名,朝廷革了他的职是轻的……”

载湉耐着性子听徐师傅讲到此处,那双丹凤眼中狠光一现,然后,我的发小又恢复了优雅,“徐师傅,你的意思朕知道了。”

说着载湉下位,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刚毅刚枢密刚想附和徐大人的话,就被那种冷毅的目光堵回去了。

载湉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脸上。

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翁同龢。

翁师傅看着他的学生,最后下跪,“皇上……文廷式革职,臣附议。”

载湉如雷击顶,眼泪夺眶而出,“师傅……为什么?为什么?!”

“文廷式为人离经叛道,不膺名教、不服管束,早晚必生祸患……”

“朕不要听这些!”载湉痛心疾首,他冲着师傅大喊:“他不是你的‘至好’吗?你今日,为什么不出言保他?”

“我……想当年他考试名列三甲,是皇上一手将其拔擢为一甲第二名,可他不知恩图报,谢师的时候他拒不磕头,只肯作揖,一点面子也不可我们这些老师留……”

“就为了这个,你保过安维峻、保过长麟、汪鸣銮,但你就不保文廷式?”

“皇上,皇上!老臣对您是忠心耿耿的,您身边围绕着这样的‘刺儿头’,对您的将来没益处!”

“哼哼……”载湉冷笑,“谕旨,自有文臣能拟,要朕这个皇帝何用……”

载湉丢下一殿大臣,转身踉踉跄跄离去,我见势不妙,紧赶几步迎上他,出殿的时候,他的足下瘫软,一头扎进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