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乐寿堂的那晚,并没有见着大舅哥“皮硝李”,甚至连崔二总管等人也都没有见到。准确地说,这是太后给我们几人准备的一场秘密会见。因为事涉载湉才把他一并邀了来。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虽然这次召见确定了小川的死讯,但是太后对于我这个捡来的“侄子”似乎有点纵容过了头。
独自守着残灯冷被悄然入梦的我,心里惴惴不安,迷蒙间,只觉耳边的蝉鸣声渐渐低了下去。夏末的天,居然已有秋意。
在忐忑中度过五天,我去瀛台的这一日,太后可能已经从吴樾事件的惶恐中走了出来,命令巡逻侍卫与禁卫军人马护送銮驾回宫,结束了不寻常的“避暑”生活。
雨很大。我接到上峰的暗示,任何人都不许在御前说话。而且,也并无一人陪我上岛。木板桥只有在载湉上朝的时候才会放下,我自然是坐小船渡水而过的。狂风裹挟暴雨,我站在船上,虽然努力撑着奶白色油纸小伞,但是那伞还是东倒西歪,只一会儿,我的官服就湿透了。划船的一个太监年纪尚小,我不认识他。我瞧他只有十二三岁,那人表情十分紧张,紧绷着脸,奋力飞速的划桨,短短的时间里,他只在方才我上船时说三个字:“大人请。”旁的再没有了。
我下了船,抬头看见涵元门的汉玉柱子外头,沈爷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他的工服一定是湿了一遍又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依然挺得笔直跪在那里。四周的水花溅起,噼噼啪啪的,那声儿响得我心里一阵阵生疼!我奔过去,想问他为什么,可是我猛然想起沈爷刚刚升了职位,我就是来传旨的。我想,太后是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责罚他的!
心中的不解化为怒意,我捧着太后的诏书,此时却没有按照使命宣读,而是顺手将黄绫的圣旨像一块烂布头一样卷巴卷巴,乱七八糟地攥在手里,愤怒的情绪加大了我的手劲儿,我往涵元殿门口跑了过去。
我看见老陆默默地撑着伞,一手小心地扶着载湉,载湉却不领情,甩开他,大步跑了几步,他颧骨下面有伤,脸色苍白,想来替他刮脸的老师傅还没有进宫,他那因为消瘦而微微有些尖的下巴上,竟冒出了许多胡茬,配上苍白的脸和忧郁的丹凤眼,显得他整个人老了不少。
载湉已经脱下了上朝时穿的新龙袍,如今穿的是一件不算龙袍的旧随常褂。虽看得出衫子是明黄色的,对襟的水灰马甲上胸口处依然有繁复的行龙图样,可是因为旧,那绣成五彩云纹的丝线,却黯淡得连颜色都看不太清楚了。
载湉没有戴上瓜皮帽子,只是跑着,任凭他的大辫子甩在身后,然而他的脚步,却因为撞见了我而慢了下来。
我心里恼他这样对待沈爷,正要逆着他的意愿给他行礼,我预备不理他的,但是见他那么萧索孤单的样子,心里一软,把真正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然而载湉见到我,情绪一下变得十分激烈,他冲过来,拽着我,眼里似有火苗曳动,他道:“那是不是你写的?!”
我知道他问的是那张告发信。我也很愤怒,上峰的话还有庆大帅哥善意的叮嘱,一刹那全被我忘光了,我怒道:“我把‘告’字描了六遍,这是当年……”
“我就知道是你!”载湉重重打了我几拳,我的肩胛骨快散架了,他吼道:“廷玉向我解释那件事,我一时心烦没有理他,他就赌气跪在那里……全是你!你为什么……表哥,廷玉要是有个好歹,我不会原谅你的,不会!”
我手里拿着淋湿的诏书,快步跟着载湉往涵元门跑过去,雨太大,那里值守的太监几乎全都躲进了木桥四面临时的值房里,只有几个“忠于值守”的“徒弟”小太监还穿着蓑衣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见着载湉来,立刻就跑向了临时值房。(那是太监中的最低等级,和王德环他们这种“徒弟”可不是一码事儿。)
老陆无声地撑着伞跑在后面,载湉的膝盖也许还是酸疼,此时显然是硬撑着飞奔的。因为我看见,当他跑到涵元门玉柱边的时候,细瘦的手指扶上那汉玉的门柱,苍白的脸上露出强自掩饰的痛苦神情。
沈爷不说话,只是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任凭暴雨浇身。老陆已经跟了上来,绵长的雨帘顺着他手中的伞,丝丝缕缕地挂落下来。
载湉站在伞下,静静地看着沈廷玉。可是我还是发现,他的极冷的双眸中却有亮盈盈的光跃动,过了一瞬,见沈爷依然是那副冷肃的模样,载湉大怒,一把拽起沈爷道:“半个多时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淋了雨,可是……”
沈爷显然依旧倔强,直直站着,回道:“万岁爷疑我,奴才生不如死!”
“朕何曾疑过你半分!你怎么那么傻呢,永远都不会变聪明点儿?”载湉松了手,满脸是雨,他温柔至极地看定了沈爷,那样子脆弱而又温柔,“廷玉!小川死了……以前朕身边有许多许多人,他们哪个不比你聪明干练?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在了!你知道吗?!”
“若真有那么一天,奴才是情愿的!”沈爷斩钉截铁,目光宛如星子,他朗声道:“我不怕,就算死了,我也跟着您!”
“可那些都是虚的!廷玉!你看!你看见这座涵元门了吗?这柱子根本不是暗白色的!它是红色的!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二十几个人就杖死在这个地方……朕这辈子根本忘不掉……廷玉,你就算把心掏出来给我也没有一点用!朕要是说了一两句真心的话,那你……朕不要你走出去,朕要你活着,你懂不懂?!”
沈爷脸上神色凝重,只是答道:“不怕,我生死都是您的人!”
载湉极为柔弱地看定了沈爷,低声叹道:“廷玉,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朕得了你,当不在八九分之内。只是苦了你了……”
这时候载湉才想起我来,不带喜怒地瞧了我一眼,道:“表哥,有什么旨意,你就宣吧。”
我知道沈爷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个,所以,读诏书的时候,我连句逗也没分清楚,(这可不能怪我,这年月没标点,艰难推行的句读法,根本没有普及。)我一通快读,终于了事离岛。
大舅子说过,崔二总管对于岛上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我想他的人最终没把这一天的一切报给太后。因为很久以后,太后也没有追究岛上任何人的“过失”。我想,这是个大好事儿,老崔应该是改邪归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