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秘密一会(下)

我在踌躇中度过了三天,直到这日,李顺安领着六个从人太后的赏赐来到我府中。我一向不愿意莲芜卷入纷争,所以,这回我依旧单独会晤了李爷。

姑母念我即将出洋,又赏了我许多好东西:砗磲朝珠五挂、翡翠背云五方、文房四宝一套;还有几件是给莲芜的:翡翠耳坠一对、西洋玻璃妆镜一面。

李爷脸上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对我道:“公爷请看,太后这次真是无上隆恩,单就福晋的这对耳坠子,可有年代了,原是咱天命老汗王从李闯手里夺得的东西。皇后娘娘的宫里,也没有这种东西!”

我面露忧色,对李顺安道:“宫里一言一行都有规矩,命妇耳坠的流苏数量也有定数。这样的好东西,本爵就算领受了,在宫里也是万万不能戴的。李爷……”

李顺安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项殊荣。公爷不能推辞的!”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望定了李爷,我说:“李爷,您若不嫌弃,可收下本官的薄礼,您是我大舅子的臂膀,只有您才配得上这样的宝贝!”

李爷皱了皱眉,滴水不漏地答道:“公爷大意了!太后的赏赐,您怎好转赐给奴才呢?再说,奴才家里并无女眷,珍宝在我手中也不相宜,不是嘛!”

我朗声一笑,“李爷!天知地知的事儿,不必怕它。本爵再对您说上一句实在话!金的玉的固然好,可终究比不上白的!这件宝物,价值连城,只是本爵不便出手。本爵也知道,您老家急需用钱,不如收了它。这天高皇帝远,您亲弟弟的债务,不就……”

李爷听了我的话,眼中精光变幻不定,良久,他道:“无功不受禄。公爷有什么差遣?”

我的真正目的当然不能对李顺安明说。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内务府最近的一件差事。

我道:“太后想要重启新政,回銮前就用洋人的退款修了一座学堂。可这么着,这笔款子还有余钱。太后的意思,想找德国人弄点珍禽异兽,在大清地界放养。本爵想要上香扆殿的值房去找张总管,把造金丝笼子的事儿承揽下来……”

李顺安疑惑道:“小德张虽管着这个事儿,这差事原本就是造办处的,又何必上那岛子呢?”

我为难道:“哎!本爵听说,内务府大臣庆善,想把这差事交给他堂哥,只是如今还没宣布……所以,本爵想要尽快见张总管……”

李顺安狡黠地看我一眼,道:“今晚上,倒有个机会。守卫瀛台的二十多个人,大半都是李总管这边的。总得给我几分薄面。待会儿,您换上我的衣服,拿着我的腰牌进去,要有人问起,您只说是我的徒弟就是。二更天宫门落锁,您千万谨记!”

这么着,李爷把他的工服借给了我,然后穿着便服钻进了轿子回宫。这就是封建社会的“优越性”,随行的六个从人全都看见了这一幕,可是没有人出声儿。我从后门溜了出去,用李爷的法子骗进了瀛台门。那里守卫森严,可是领头的内侍我并不熟识,只知道他好像也是大舅子的一个徒弟。

这个四十多岁的太监没有过多阻拦我,我顺利来到涵元门前。可是,望着眼前的太液巨池,我有些犯难。那里的守卫们是机警惯了的,岛上少有外人前来,所以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是万万做不到的。眼下,正有一个人提着灯,驾着小船来迎我,我透过眼前茫茫的寒雾,凝神看去,提灯的人身穿蓝色绸子面夹袄,正是三十多岁的、目透善光的沈爷。

我跳上小舟,四目相接,沈爷薄薄的双唇抿了一抿,那双透着慈悲之色的眼睛,望向我,“公爷,我已奉旨在这里等了你三日了。”

我一听这话,放下心来。看来沈爷已经为我打点好一切了。

弃舟上岸,我已不禁生出三分哀伤:涵元殿前数株嫩柳,如今烟丝空垂,绿意不再,只剩下暮色里高挑挺拔的树影;那十顷碧波,未见冰封,但是湖面偶尔漂浮的未消融的残冰,却早已昭示了主人的际遇;静夜里万籁俱寂,听不到鸟鸣之声,只有几只乌鸦上下飞舞,伴着这过耳的飒飒风声,点缀此夜的凄清。

我抬起眸子,望了沈爷一眼,他脸上充满了怜悯之色,表情沉重,我转身抬腿迈了进去。

涵元殿很大。也许正是因为陈设太少,又太旧,所以愈发显得大。空荡荡的殿里,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绕过一架楠木屏风,终于看见了正在认真修钟的载湉。

载湉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从我的角度看去,灯影下,他的丰隆的前额和饱满的下颌,配上那样挺秀的鼻梁,依然显出那样迷人的线条。

也许早就感觉到我的到来,载湉秀气的眸子里好像有水光曳动,但是语音还是强作沉稳:“来了?别跪,冷!”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其实这次混进来很不容易,就在刚才渡水的一瞬,我还在埋怨他冒险见我呢!

但是此刻,我不争气的心再次柔软下来,柔声答道:“这么晚了,先歇着吧!明天再修也是一样。”

载湉不理我,依然十分专注,“大清的钟全是坏的,我得好好修修!”

载湉穿了件紫黑色旧皮袄,领口是一圈儿灰白相间的小短毛,微微现出他那白皙的项子,却丝毫不见皇家的气韵。

我瞥了一眼一边搁着的一碗冷透的中药,一手轻轻抚上他的背,“皇上,日子总得一天天的过。急不得!别伤了身子!”

“小靖,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把它倒了!”载湉满不在乎地叹了一声,“我试过很多次,喝得越多,身体越坏!”

“祖宗!听表哥话!你就相信……”我当然要拼命劝他相信太医,但是载湉霍然转身站了起来,死盯着我,打断我道:“小靖,谁也我也不相信,但我信你!你告诉我,太后找你去东暖阁,为了什么?”

“太后要康先生、梁先生还有孙逸仙的命!”

载湉沉着脸,看定了我,眼里的涟漪更加明显,“你会保他们,对不对?”

“不会。”我坚定地答道:“我希望老天爷开眼,让我遇上那个姓康的。我要抓他回来,跟太后换你的自由!”

载湉冷笑一声,眼泪却挣脱了他的控制,缓缓滑落下来,他也伸手扣住我的肩,“不能!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让我想明白了!表哥!你不明白!无论有没有戊戌的事,我都是注定要失势的!她所需要的,只是最后的一个借口而已!”

我泪眼模糊,轻声道:“您当初就不该轻信那围园子的奏稿!”

“表哥!”载湉情绪激烈,双眼蹿出火苗般灼热的光,语气也急促了,“连你也这样看我!表哥,我告诉你实话,你会信吗?”

我道:“我若不信皇上,今晚何苦冒着死罪来呢?”

载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呢喃似的低语道:“其实,康先生的主意,我根本就一无所知!”

这下我真的迷惑了,我急忙问道:“那稿子我已经见过。可您既然没见过,当年您为什么一口咬定说您‘知道’呢?!”

载湉道:“康南海如此冒进,我要看到了,一定会阻止他的!可是那奏稿晚了一步,递上来的时候,太后已经进宫,什么都不让我沾手……”

“我知道了!”我一冲动,话就脱口而出,“您根本就没时间见到那份奏稿,您之所以说‘知道’就是为了分散太后的怒火,根本就是想救康有为!”

这次我真的激动了,不顾他的反应,我径自喊道:“康有为,康有为!他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就是因为他,您才被太后害成这个样子……”

“我也没有想到……我以为只要我把罪责承担下来,太后念及我以往的孝顺,总有一天会原谅我。到时候,也会原谅……”载湉的脸上已是泪痕狼藉,但新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涌出眼眶,他的声音低沉宛如呓语:“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狠!连一条活路都没留给五儿啊!”

他的眼神又涣散开去,直愣愣地穿过那架明黄纱屏,望着内室的方向不动。我的口吻已经变成恳求了,缓缓劝他:“皇上,您就喝了吧……珍小主在天之灵也不愿看见您这个样子!”

载湉停了许久,方才一把抓过我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喝完,忽然猛地一抬手,把碗摔了个粉碎!

我吓得不轻,倒退了几步。载湉好像略为纾解,这才正色看着我说道:“表哥!你一定要保住他,保住他们,连那个孙先生也一定要保住!他们都是人才,以后……”

我心里也有些不服,叹道:“若我保了他们,恐怕我的性命就不保了……”

没料到载湉这回反应十分激烈,他立刻打断我道:“表哥只要尽力就好了!千万不要太执着!你尽了力,我不会怪你的!”说着,他的眼中现出无限的惋惜,眼光从我脸上扫过,又落在那架屏风上,“立山大人因为送我一架屏风御寒,就被太后借庚子之乱处死……表哥!去的人太多了!我只求你尽力……”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愚忠的思想,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我舍身忘死的为他办差,然而载湉却吝啬于说一个“谢”字,理由很简单:“我们是亲表兄弟。”

转眼我与李顺安二更的约定将近,而沈爷也不约而同地催促我离去,我只得辞了载湉,走出殿外,渡水前行,我心中的隐痛,如同此时暮色里层叠的乱云,一丝一缕,无法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