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刚毅之死

我原本以为大舅子教我的避祸之道,我至少还要过些日子才能用得上。谁知道刚到闻喜县境内,太后就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和前些天一样,现在的天气既阴且冷,连绵的阴雨一连数天不停。我的心情也是极差,因为自从中秋一别,莲芜就被太后留在行宫,再也没有陪在我的身边。要知道,现在我和她的感情非常好了!可是,就跟上次似的,我和莲芜即使能见面,也说不上话,更别说说上几句贴心话了!奶奶的,不是俺不文明,这算哪门子“夫妻”!

而且这几天一直在行路,华丽的“民宅”我是住不上了,现在我耳边听着白色大帐篷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对太后的怨恨之情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无以泄愤,我的手重重地捶在离我最近的一张桌案上,啊,真疼!我低头一看,原来不小心捶到了桌角!

“公爷,您咋的了?”耳边传来孙小胖子独特的问候声,尖尖的、带着稚气,软软的,像个女孩子的声音。

“阿福,你有什么事?”我收起内心的不满,和善地望向他。

“公爷,您疼吗?”他怯怯地问我,然后转面看向帐外,“奎山叔让我来告您一声儿,太后召见。”

我诧异道:“奎山呢,外面下着雨,他还在外面?外让他进来!”

孙敬福朝外看了一眼,传话道:“奎山叔,公爷找您呢。”

何奎山收了油纸伞,撩帘子进来,正要行礼,我止住他,嗔怪道:“奎山,外边冷,笼上盆火,烤一烤!荣全呢?”

何奎山眼神中尽是暖意,他的眼是典型的内双,瓜子儿脸眼梢上翘,眼珠儿是乌溜溜的,瞳仁很大,眼角飞光,肤色白皙如透明,他是个典型的美少年。

颜控作用之下,我承认何奎山先生是我最𠖥爱的随从,此刻对他的话也都是出于真心,绝无半点敷衍。

何奎山优雅地对我说道:“赵先生在车上等您,太后急召,公爷快点儿,要不然怕误了事儿。”

我心里不屑,随口答道:“哦,知道了。”

也许是这种貌合神离的口气让何先生不安,他提醒我道:“公爷,小的想提醒您,祸从……”

不要以为奎山大胆,这是莲芜给他的特权,要他随时可以提醒我,说是“免得我招祸”!

我截口答道:“知道了!”回身我给了阿福一个爱抚,摸着他光光的脑袋瓜,我道:“你甭去了,一会儿坐在奎山叔腿上烤火!要听话,听见没有?”

小孙认真地望了我好久,然后说:“公爷,你好像我哥!”

我一听来劲了,一本正经地蹲下来看住了他,“叫哥!”

“……”他眼神空茫地望着我,不说话。

“快叫哥!”

“奴才不敢……”

“叫哥!!”

他看定了我,忽又抬眼看看一旁站着的何奎山,何奎山睫毛向下,看着地面。

“叫……”

“哥。”他低低哼了一声。

嗬嗬嗬……小孙,其实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个便宜我沾定喽!

我用小驹子健壮的胳膊抱起孙敬福转了个圈儿,“你小子!”

然后我转身上了我的马车,对赵荣全说:“荣全,老婆子那里你也别去了!进帐烤火去!”

“可是公爷,这马车……”

我打断他道:“公爷我是谁啊?我是‘小驹子’,两岁就会赶马车了!”

(其实我是最近学的,最多算个半吊子!)

赵荣全疑惑地看向我,“可是……”

“没有‘可是’!”

……

闻喜行宫是一般水平,远不如太原行宫奢华。前一阵儿车队过赵县,那儿的李知县找厨师给太后做菜,可是太后还没说话呢,岑春煊表忠心心切,这就参了李大人一本,说他招待得不好。结果李大人就这么丢了官。

现在我看闻喜行宫还不如赵县呢,想来太后的心情更差,我一路默念着大舅的“避祸之道”自己驾着马车来到行宫。

我进了行宫以后,自然想多看看媳妇,可是“姑母”三句话就把我给撵出来了。

“泾德啊。刚毅病了。你代我们母子去看看他。”

太后把“母子”两个字说得很重,我于是留神看一下坐在太后身边的载湉,他依然是木偶一个,那双空茫的凤目,此时竟有呆气。

他身上这时不见了我的小褂,刚换的一件厚实的背心,成套长袍,都是乌不溜秋的,看上去十分老气,我猜那是我大舅子的。

我想载湉应该对此事不热心。因为他和刚枢密结了大仇,翁师傅的开缺、六君子的监斩、义和团的任用全有刚枢密的份!

但是太后的心机,我实在猜不着。按说刚毅是她的支持者,至始至终一直如此。可是,如大舅子所说,当载湉因为议和的事“诘责”刚毅的时候,太后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很快,我就将得知答案。因为李莲英追上我,递给我一只香瓜,果香扑鼻的白玉瓜,我想,在那个年月,这应该是个稀罕物。

大舅子亲手把它放在我手,嘱咐我道:“阿德,太后要你把这个送给刚大人。记住,去看老上级,不要多说话。言多必失。”

我不敢耽搁,风风火火跑到了刚枢密的住处。进了他的帐子,我说了很多希望他早日康复之类的话,碍于礼制,他显得十分恭敬,因为我代表“两宫”,他严格按照程序问了安,行动之间,我看他气色显得并不算差,只是脸色有些暗淡而已。

最后我恭恭敬敬地递上那只香瓜,刚枢密愣了一下,撩开帐门,丝丝的雨打了进来。他一手托了那只香瓜,一手拉着帐门的青色布帘,“来人,再去买些,我就好这一口。”他对着外间吩咐道。

说完了这句,刚毅对我道:“公爷,请您上禀太后,臣刚毅自戊戌以来,一直效忠于老佛爷,不是臣没有忠君之心,而是皇上任用新进,所𠖥幸的都是汉人,‘汉人一强,满人必亡!’我刚毅起于微末,执掌刑狱,蒙太后不弃,拔擢至今,位在枢密,也不枉此生了!求公爷回奏太后,万万不能重用汉人,贬抑贵族!臣刚毅,生前死后都是太后的‘家仆’!”

我听刚枢密的话,不像在表示感谢,反而像在交代后事,于是我劝道:“大人好好调养,这些话何用下官代奏?您养好了,自个儿去说吧!”

“是是。”刚大人昔日的狂傲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柔弱,他轻声道:“小公爷,本官身子沉重,只得失陪公爷,请公爷不要怪罪。”

我见刚毅无心再谈,连忙起身告辞,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刚枢密。

三天后,正在赶路的我坐在马车里看见邸报,刚大人因为患上痢疾,医治无效去世了。

我从载泽那里听到谣言,说自从我那日走后,患有肠胃炎的刚枢密一直不停地吃香瓜,而且是连籽儿一起吃,最终活活拉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