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同乘一轿

日头还是很毒,但是托溥伦贝子的福,我得以顶了他的位子坐在载湉身边。我们坐在高高的驮轿里,前面是太后的一乘四人大轿,是出了西贯,在河北境内,有一位知府秦大人贡献的。

后面紧跟着静芬皇后的一顶驮轿,然后是大阿哥溥儁的一顶和我大舅李莲英的一顶。

我大舅因为连日奔波,脚上的旧疾复发,太后还算念旧,赐他坐轿休息。

瑾妃和格格们加上宫里的女眷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们挤在一辆大车中,颠簸劳顿,苦不堪言。

相比于她们,太监宫女们的处境更是凄惨。许多人挤在一辆轿车里,闷气可知。

我此刻坐在驮轿里,心潮澎湃,看见身侧的表弟,穿着出门时候的那件蓝纱长袍,草帽已经卸掉,脸色苍白如纸,脸上胡子拉碴,头发散乱,眼神已经近乎麻木,空茫茫不知望向何方。他的脸瘦削已极,睫毛低垂,双颧隆起,那双凤眼深深凹陷下去,似是整宿未眠,眼圈已是暗灰之色。

他的手中抱着一个枣木盒子,我很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但是忍住了,终究没敢问。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秦腔的悲凉音调。

我一向是个戏迷,现在正在赶路,本来百无聊赖,天籁一般的声音飘入耳中,自然听得分外用心,只听得是一个女声旦行演员,唱道是:

“囚禁深闺魂欲断,悲向波涛捐红颜。凄楚楚森罗殿我去诉冤,求阎君秉公正还我良缘……”

凄凄凉凉,声音幽怨,虽然遥远,字字入耳。

载湉忽然小声道:“都是悲调,我最不爱听梆子……”

风吹开轿帘一角,热风扑面。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身侧的载湉眼神定住,直愣愣看着轿外。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出去,只见一群难民正在卖艺逃荒,其中一个人先用左手拉开一弓,又换右手,同样向天一箭,射中与否,我不得而知,单光看样子,简直是太英武了!

“五儿……五儿也会的……”载湉像梦呓一般,自言自语道:“那年冬天,我们去御苑遛马,雪很大,忽然看见一只白狐从树中窜出……她说她可以射了这狐狸,给我做围脖……我说你个十六岁的姑娘会射箭?别射了你自己吧!她就说让我试试呢?这样她就抢了我的弓,用左手开弓射了一箭,没中。我心里虽然好奇……可是脸上还笑她不行……她偏不服输,用右手又开了一次弓,这次还是不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听着像默念一样,眼神也越来越迷惘,看起来像被人带走了魂魄一般!

我的胆子向来是大,此刻略略高声,提醒他道:“皇上……”想想还是安慰一下他吧,我柔声劝他,“表弟,别害怕,任何时候我都站在你这边!”

载湉忽然像打了强心针一眼,转眸看我,眼光灼灼,这种神色多时不见,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载湉看定了我,命令道:“再说一次!”

我小声道:“任何时候我都站在……”

载湉打断我的话,一把抓住我的手,他那多时没修剪的指甲嵌入我的手背,那里霎时一片青紫,他求助似的含泪道:“小靖,我快疯了,救救我……”

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了,“皇上……对不起……太后西行,连大公主都不曾带上……你是知道的……她也尽力了!”

载湉只是含着泪死死地盯着我看,那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低吼一声:“我知道她性子烈,可是想不到,太后竟然一点点情面也不讲啊!”

他朝着那个神秘的木盒上打了一拳,对我道:“我恨!恨死了姓袁的王八蛋!都是他的罪过!”

我心道,这时候你还只恨袁大人啊!

但是我狠不下心来埋怨他了,因为这时他脸上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显然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我问道:“怎么了?”

载湉眼中秋意萧瑟,轻叹一声,对我道:“哪儿都疼……活着也难……”

他忽然轻轻打开那个木盒,里面的东西微不足道,却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小小的木盒里是一块硬烧饼和几颗红枣。

“饿吗?我让太监从宫里带出来的。在西贯溥伦看了半天,我也没打开。这会儿一块儿吃点吧。”

当然,备受信任的我也只分到三个枣子而已。但是,这对于身处痛苦之中而又一向抠门的“表弟”而言,已经难能可贵了。

走了一段,忽然一大片乌云遮住烈日,霎时天昏地暗,雷雨倾天。

这是西行途中我们遭遇的第二场雨,比出宫那日的一场微雨要猛烈得多。

一向怕打雷的载湉此时更不例外,迅速靠上我的肩膀,挤得我有一种快要摔下轿子的感觉,他泪意朦胧地看向我,“小靖,我害怕呀!你借我靠一下吧!”

我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把一只手腾出来环住他的腰前,然后柔声说道:“正常的天象,皇上别学刘备啊。”

载湉的神态渐渐安然,对我道:“还是有点怕,因为雷声很像以前给太后开道的锣声。”

我道:“不怕,变祖制的事儿咱都干了,还怕老天爷么?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载湉凝视了我一阵,定了定神,说道:“我真想做个木偶,什么也不知道最好!可是,表哥!不行!我做不到啊!”

我轻轻握住他已然干瘦的手,手指依然修长,肤色依然白皙,但是那手也不同往日,青筋暴起,枯瘦可怜。

我道:“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想。咱先忍着,等一旦安定下来,咱想法子提早回京,和洋人议和!”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可行吗?”

那一刻我已明了,载湉是“壮心不已”,我的这个提议,正是他现在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