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雪来得悄无声息,像被谁撒了把碎盐,一夜之间就把整个巷子裹得严严实实。屋顶的青瓦盖上了层厚绒,老槐树的枝桠弯着腰,仿佛不堪重负,连青石板路都藏在白雪底下,只隐约露出些深灰的轮廓。空气冷得像块冰,沈砚之推开客栈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又被穿堂风卷着,贴在挂着冰棱的檐角上。
那些冰棱长得很,足有半尺长,像串透明的玉簪子,被刚爬过云层的太阳照得发亮,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花。
“沈先生,快来瞧!墨墨在雪地里打滚呢!”苏慕言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像冰块撞在琉璃盏上,脆生生的。
沈砚之笑着走过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后院的雪没被踩过,平平整整的像张白宣纸,墨墨正四脚朝天躺在中央,黑白相间的皮毛沾了层雪,活像个撒了糖霜的糯米团子。苏慕言拿着根枯树枝逗它,树枝划过雪地,留下道浅痕,墨墨就伸着爪子去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尾巴把雪扫得乱飞。
少年穿着件新做的蓝布棉袍,是陈婆婆前几日送来的,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老人的一片心意。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沾了点雪,睫毛上也凝着白霜,眼里却满是笑意,像盛了两捧星光。
“别玩了,手都冻红了。”沈砚之从袖中摸出副手套,是用兔毛做的,毛茸茸的,还带着他体温,“张大叔一早就让人捎信,说今日有雪,让咱们去他家喝暖锅,快收拾收拾。”
苏慕言接过手套戴上,兔毛蹭着掌心发痒,他抱起墨墨往屋里跑,墨墨在他怀里抖了抖,雪沫子落了他一脖子:“我去拿瓶去年酿的桃花酒!张大叔上次就念叨,说那酒比米酒醇!”
张大叔家就在客栈斜对门,隔着条窄窄的巷弄。院门口堆着个雪人,戴着顶破草帽,鼻子是根胡萝卜,是巷里孩子们昨天堆的,夜里又落了层雪,显得胖乎乎的,倒有几分憨态。张婶正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烟囱里冒出的烟笔直地往上飘,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羊肉,香气顺着半开的窗户漫出来,混着雪的清冽,勾得人胃里发空。
“沈先生来啦!”张大叔搓着冻红的手从屋里迎出来,他穿着件羊皮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蓝布衫,“快进屋暖和暖和,这锅羊肉炖了三个时辰,用的是后山的羯羊,肥着呢!”
屋里生着个黄铜炭盆,火苗“噼啪”地跳着,暖意融融。王婶、李秀才、陈婆婆都来了,围着张大叔家的方桌坐着,桌上摆着些腌菜、油炸花生,还有壶烫好的米酒,酒壶外面裹着层棉布。墨墨一进门就钻到桌底,王婶家的小孙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啃馒头,见了它就把手里的肉骨头递过去,墨墨立刻叼着骨头,趴在孩子脚边啃得不亦乐乎。
“听说了吗?朝廷下了旨,要在扬州建座惠民药局,让沈先生去当总领呢!”李秀才喝了口酒,脸涨得通红,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破了边,却总爱往读书人堆里凑,“我昨天去县衙送文书,亲耳听县太爷跟主簿说的,还说要给沈先生授个从七品的官衔呢!”
众人都看向沈砚之,眼里满是期待。王婶手里正纳着鞋底,闻言就停了针:“那可是好事啊!沈先生成了官老爷,咱们青石巷也跟着沾光!”
沈砚之却只是笑了笑,用公筷给陈婆婆夹了块炖得软烂的羊肉:“我这性子,怕是当不了官。官场的规矩多,我记不住。惠民药局是好事,能让穷苦人看得起病,但总领还是让更懂官场门道的人来做,我呀,就在这青石巷守着我的小药庐,给街坊邻居看看病,就挺好。”
“沈先生就是太实在。”张大叔啧了声,往嘴里扔了颗花生,“那官衔多风光,出门有轿子,见了县太爷都不用磕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风光有什么用?”沈砚之端起酒杯,和众人碰了碰,杯沿相触发出轻响,“能看着巷里的孩子们吃饱穿暖,看着陈婆婆的老伴能下床散步,看着墨墨能在雪地里打滚,比什么官衔都强。”
陈婆婆抹了抹眼角,她穿着件深色的夹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块 handkerchief,是苏慕言前几日给她的:“也就是沈先生这样的好人,才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心上。我家老头子昨天还说,要是没有沈先生,他坟头的草都该三尺高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墨墨“腾”地从桌底窜出去,对着门口汪汪叫,尾巴却摇得欢快——它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张大叔拉开门,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只见阿禾站在雪地里,穿着件半旧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手里提着个布包,身后跟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猎户的衣裳,肩上扛着张狐皮,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亮得很。
“阿禾?这么冷的天怎么来了?”张大叔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让他们进来,“快进屋,外面冻死人!”
“沈先生,张大叔,我爹……我爹回来了!”阿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难掩激动,她把布包往桌上递,手指冻得发紫,“他当年被黑风教的人抓去做工,后来逃到了关外,今年才攒够了钱回来,特地来谢谢沈先生和萧舵主!”
那猎户对着沈砚之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声音哽咽:“多谢沈先生当年救了阿禾和小石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山参和熊掌,“都是关外的土产,不值钱,还请沈先生不要嫌弃。”
沈砚之连忙扶起他,猎户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冻疮:“都是应该做的,快进屋暖和暖和,正好赶上吃暖锅。”
猎户被拉到桌前坐下,张婶给他盛了碗热汤,他捧着碗喝了口,才慢慢说起这些年的遭遇。他被抓去黑风教的矿场挖矿,在地下几十丈深的地方,日夜不休,吃的是掺了沙子的糙米,不少人都累死病死了。去年矿场塌方,他趁乱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到关外,在山里当了猎户,靠打猎攒了些钱,今年开春才敢往回走,走了大半年才到扬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婆婆看着他,想起自己杳无音信的儿子,眼圈又红了,她往猎户碗里夹了块萝卜,“小石头呢?怎么没带来?”
“在学堂呢,先生留他温习功课。”阿禾笑着说,她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发尾系着根红头绳,“等会儿我去接他,让他给沈先生磕个头,先生总夸他字写得好,说将来能中秀才。”
“不用不用。”沈砚之摆摆手,往她碗里舀了勺羊肉汤,“孩子好好念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比什么都强。”
暖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羊肉的香气混着酒香漫了满屋子。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屋檐上,积得厚了,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吓飞了檐下的麻雀。屋里却暖融融的,笑语声、碰杯声、墨墨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最动听的歌。
苏慕言看着沈砚之的侧脸,他正低头听猎户说着关外的趣事——那里的雪比江南大,能没到膝盖,狼嗥声能传十里地。沈砚之的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细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鬓角的白发被映得有些发亮。少年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沈先生说的“江湖”——不是打打杀杀的传奇,不是名满天下的荣耀,而是这样,在风雪天里,一群平凡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暖酒,说着家常,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吃过饭,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沈砚之和苏慕言往回走,墨墨在雪地里撒欢,一会儿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一会儿又去啃屋檐下的冰棱,踩出一串梅花印,歪歪扭扭的。
“沈先生,你看那棵老槐树。”苏慕言指着巷口,老槐树上积着层雪,枝桠却挺得笔直,像个守护着青石巷的老人,“去年冬天我还担心它活不成呢,没想到开春就发了新芽。”
“树的性子倔,比人能熬。”沈砚之笑着说,脚下的雪被踩得紧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等开春,它又该发新芽了,到时候墨墨又能在树荫下打滚。”
回到客栈,苏慕言去厨房烧水,沈砚之则坐在柜台后,翻看着账本。账本是牛皮纸做的封面,边角都磨圆了,里面的字迹是他的,工整清隽。忽然看到夹在账本里的一张纸,是苏慕言写的,用的是客栈里最便宜的毛边纸,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今日沈先生教我认了三种药,黄芪、当归、枸杞,黄芪切片要薄,当归要去须;练剑时手腕还是太僵,沈先生说要像握毛笔那样,松而不泄;墨墨今天啃了三根骨头,晚上没给它吃饭,它就趴在门口哼唧,明天不能再让它多吃了……”
沈砚之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想起三年前在青石巷初见这孩子时,他还怯生生地躲在柳沧澜身后,穿着件不合身的长衫,握着凌云剑的手都在抖,眼里满是惊惶。如今却已能独当一面,不仅剑法精进,能把凌风剑法的精髓悟透,连医术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寻常的风寒咳嗽,他开的方子比城里药铺的掌柜还管用。
“沈先生,水烧开了,要不要煮点茶?”苏慕言端着水壶出来,壶嘴冒着白气,他看到沈砚之手里的纸,脸腾地红了,像被炭火烤过,“我……我随便写的,您别笑。”
“写得好。”沈砚之把纸小心翼翼地放回账本,“比我当年强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账本都记不清,总被师父罚抄医书。”他指了指墙角的酒坛,酒坛上贴着张红纸,写着“桃花醉”三个字,是去年春天酿的,“把桃花酒拿来,温一壶,我们尝尝。”
苏慕言连忙去取酒,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蜜。酒坛封得严实,他费了点劲才打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漫出来,混着炭火的暖意,格外醉人。他拿了两个白瓷杯,倒上酒,酒液是淡淡的琥珀色,在杯壁上挂着,慢慢滑落。两人坐在炉边,就着一碟盐炒花生,慢慢喝着酒,墨墨趴在脚边,打着舒服的呼噜,尾巴偶尔扫过青砖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慕言,”沈砚之忽然开口,炭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温和,“等过了年,开春梅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凌风山庄看看吧。”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吗?去师父的山庄?”
“嗯。”沈砚之点头,喝了口酒,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你师父的山庄,总该回去看看。那里的梅花开得好,千树万树,像堆了雪。正好教你练‘寒梅剑法’,那是你师父最擅长的,他年轻时曾凭着这套剑法,在梅花宴上赢了无数高手。”
苏慕言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他低下头,假装喝酒,不让沈砚之看到他的眼泪。他知道,沈先生是想让他真正放下过去的伤痛,以凌风山庄传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辜负柳沧澜的期望。
“沈先生,”少年捧着酒杯,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等我将来学好了医术和剑法,就一直在青石巷陪着您,守着这客栈和药庐,给街坊邻居看病,教孩子们练剑,好不好?”
“好啊。”沈砚之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像落了阳光,“等我老得走不动了,就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你给人看病,望闻问切,有模有样;看你教孩子们练剑,一招一式,都是你师父的影子;看墨墨的崽子们在巷里撒欢,像墨墨当年那样,把雪地里搅得一团糟。”
窗外的月光透过雪层照进来,将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层银辉。炉火噼啪作响,酒坛里的桃花酒还在散发着清香,墨墨的呼噜声均匀而安稳。
苏慕言看着沈砚之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快得像巷口的风,吹白了少年的发,却也吹暖了岁月。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温在炉上的酒,越酿越醇,越品越香,在青石巷的日升月落里,在冬去春来的流转里,慢慢沉淀,成为最温暖的记忆。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的,像柳絮,像飞花,落在“忘尘客栈”的牌匾上,落在药庐的窗棂上,落在老槐树的枝桠上。整个青石巷都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和远处寺庙的钟声,一下一下,像在诉说着这平凡而安稳的日子,会一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