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周的正午,炽烈的阳光将跨海大桥烘烤成一口沸腾的大锅。粘稠的人潮如同煮沸的糖浆,缓慢而窒息地流淌在每一寸桥面,裹挟着无数躯体,让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与防晒霜的刺鼻气息。我被挤在人群的缝隙中,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护栏,帆布挎包随着推搡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沉闷而固执,像一颗疲惫到极点的心跳。
放眼望去,攒动的人头和后脑勺构成一片起伏的黑色海洋。远处桥那端的陆地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灰蒙蒙的一片,岸边的车辆如同蚁群般蠕动,在红绿灯前吞吐不息,尾灯连成一条条猩红的光带。回家的念头本该清晰如灯塔,此刻却在浑浊的热气与汗味里模糊、发黏,像是被浸泡太久的宣纸,晕染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队伍像被胶水粘在红灯前,纹丝不动。焦躁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底下钻来钻去,啃噬着最后的耐心。就在这时,我的视野边缘突然闪现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在密集的车流与桥栏杆之间,那不足半米的空隙,像命运抛出的诱饵。一股蛮横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冲垮了所有踌躇。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指令,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肩膀一沉,侧身,猛地扎进那条危险的夹缝。
刺耳的喇叭声瞬间炸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司机愤怒的叫骂声穿透车窗,尖锐地刮擦着耳膜。但我已顾不上这些,只感觉自己像一条滑溜的鱼,在钢铁洪流的边缘惊险穿行。呼啸而过的车辆带起的气浪掀动衣角,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刺激着神经,我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象征解脱的灰色地面,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终于,脚踩上对岸坚实粗糙的路面,悬着的心重重落下。然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种熟悉的、理应存在的重量感消失了。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后背——空荡荡的!血液瞬间凝固,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猛地扭头回望,只见我的挎包被遗弃在汹涌人潮的另一端,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桥面上,帆布包带在风中无力地摆动,如同一个被遗忘的锚点。
退路?眼前只有那条充斥着怒骂和金属怪兽的通道,每一辆呼啸而过的车都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绝望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刚刚逃离的侥幸。我狠狠吸了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的浑浊空气,喉咙被呛得发疼,身体再次绷紧,准备投入另一场逆向的搏杀。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桥栏边一个同样挣扎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疯舞,纤细的身体在风里像芦苇一样剧烈摇晃。她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护栏,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锈迹斑斑的金属里。她正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艰难地往回挪动,目标是桥中央一个被风吹得滚动的、小小的蓝色保温杯。那狼狈的姿态,那份孤注一掷的笨拙,竟与我此刻的逆行荒谬地重叠在一起。
“风!”这念头刚在脑海闪过,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就狠狠砸在背上。这不是风,是看不见的攻城槌!脚下坚固的桥面骤然变成了狂野巨兽起伏震颤的脊背。我踉跄着扑向旁边的护栏,冰冷的金属瞬间冻麻了手心,整个人被死死压在栏杆上,动弹不得。耳边只剩下风的咆哮,那是一种纯粹、毁灭性的力量,撕扯着衣服,灌进领口,仿佛要把我像纸片一样从这高耸的钢铁悬崖上掀下去。
浑浊的江水在脚下很远很远的地方翻滚,浪涛拍打着桥墩,发出沉闷的呜咽。我死死闭了一下眼,指甲深深抠进护栏的油漆里,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刺痛。风稍微松懈的间隙,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向前挪动。每一次抬脚,都像是在粘稠的胶水里挣扎;每一次身体暴露在风中,都感觉要被撕碎。发丝糊在脸上,汗水和着咸涩的江水味流进嘴里,苦涩难言。
终于,那熟悉的帆布一角出现在前方几步之遥的桥面上。它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绝望的旗。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过去,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帆布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虚脱的踏实感。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找回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搜寻那个陌生的同行者。她已经抓到了那个滚动的蓝色保温杯,正和我一样,背靠着护栏剧烈地喘息。隔着风墙,隔着几米混乱的空间,我们的目光短暂地撞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被同样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洗刷过的茫然,在那惊鸿一瞥中无声地交换。
她的眼睛很特别,在灰暗的天色中依然明亮如星,眼角微微上扬,像两片欲飞的蝶翼。风把她的长发撕扯成黑色的旗帜,一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如同水墨画中一道随意的留白。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但眼神中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像是经历过太多这样的风暴,却依然会被吓到。
随即,我们各自低下头,抓紧自己失而复得的东西,像两片被风暴卷起的落叶,再次投入了各自归途的洪流,消失在这汹涌的人潮之中。我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