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几件小事

一直没有说过胡同里另外两家人的情况是因为他们的孩子比我们都小很多,大部分时候,他们也不同胡同里人一起玩,偶尔一起玩的时候,也跟不上胡同人的遛。其实,对于我与张老汉而言,他们的年龄比我们没有小太多,但是,对于刘明来说,他们就太小了,他们的年纪基本上跟刘明的侄子王凯一个年龄了。而刘明带着王凯的时候,就像个父亲带着儿子。可是,刘明开始工作后,我们也越来越少的在胡同里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活动,甚至说踢足球这种大家都喜欢的运动也没人搞了。他们两家大人都怕自己的孩子受伤,不愿意让他们参与到我们的世界里,因此,也就没有过多的赘述过他们的孩子。

胡同中间有户人家与张老汉家是对门,在杨妈在胡同的那段时间里,这里的女主人是去我家最多的一户人家。她教会了胡同里所有的女性打麻将,每次我的父亲外出工作的时候,她就召集人在我家打麻将,杨妈当然是不会参与到其中,胡同里其他的无聊男性,包括张老汉的父亲都是我家麻将桌上的座上宾。麻将这种游戏形式,在古代也深受人们喜爱,有的人说它可以锻炼脑力,有的人靠麻将发家致富,有的人用它消磨时间,只有张老汉对门的这个刘姨是真正的爱好。刘姨对麻将的研究非常细致,各种麻将的手法她都会一点,她对麻将的热爱无以复加,以至于她的老公韩警官在家里砸了好几副麻将。韩警官是附近派出所的一名临时聘用的警官,也就是没有编制的警官,家里托关系去了几年了,一直没有转正的机会。但是,他正义感极强,几次胡同里抓赌,都抓到了刘姨身上,他也没有丝毫手软,该罚款罚款,该追究追究,弄的刘姨苦不堪言。韩警官的院子比别人家的都稍微大一点,早些年,他爸还有点势力,给他们盖成了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别人家还是瓦房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是砖混二层小楼了,在他爸妈因为一起车祸同时葬送了生命,他又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随后他对院子进行了二次的装修维护,砍光了院子里原先栽种的树苗,重新整修装修,成为胡同里第一个将房屋出租给外边的人的住户,他当起了新时代的地主。

起初,刘姨的麻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自己院子里的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有贴地板砖的,有卖饭的,还有当小工打零工的,还有个部队的家属,她们时常在别人午休的时候战斗,有孩子的都嫌她们吵,韩警官一家虽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与我们玩耍,怕的是,我们年级大伤到他们孩子,可是,刘姨打麻将的时候,却不嫌她们孩子小,总放在一旁让看着。韩警官几次接到举报,下来抓的就是自家的赌,也是非常的无奈。我猜想,可能就是她们打麻将时间严重影响了其他人家的午休,毕竟,我、张老汉、秦猛都是要上学的,中午都要进行午休,尤其是小学时,每天午休跟打卡一样,还得让父母签字带到学校里。不过,学校里总有不午休的同学,上课的时候不停的点头。

刘姨的摊子让撤了几次后,凭着我家胡同cbd的优势地位,她将自己摊子转移到了我家,反而从那以后,没有人再举报她们打麻将了。

刘姨与韩警官在外边各有一个相好,小时候我还不知道相好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一次我问母亲:“他们离婚了么,”她说:“没有离,”我说:“那相好呢,”她说:“还处着呢。”

刘姨的相好就是胡同最深处的那户人家,他们家有个儿子,有个女儿,两个孩子就相差1岁,学着韩警官家把房子整修后出租了出去,他们的屋子有一面正对麦田,几次修路改造后,麦田消失了,他顺势就把正对马路的对方改成了门面,这下后,两口子都不再上班了,全靠房租生活。

刘姨的相好,我们暂且称他为李叔吧,因为事实上,大人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像韩警官的相好,我至今不知道她叫啥,干啥的。也不知道李叔的媳妇叫啥名字,只是一直听别人叫她什么小白啥的。可是,是不是这个小白,还是小柏,还是口音转述的,我们不得而知。

李叔在胡同里的房子不算多,但是,他有临街的门店,所以条件好,是胡同里第一个二胎户,当然,张老汉家过几年也生了个小女儿,也是个二胎户了,我家过了些年也生了女儿,转眼间胡同里的人多了很多。李叔跟刘姨在麻将桌上相识相知,他们几次眉来眼去的,不知道怎么的就勾搭在一起了,起初没有引起任何的轩然大波,直到有一次,韩警官被人投诉他在外边包小三,这才让几个熟知的人有点骇然。要不怎么说,媳妇是全天下最后一个知道老公出轨的人,大家感到惊讶的地方不是因为韩警官出轨,而是说他们两口子都出轨的问题。

韩警官向刘姨摊了牌,两个人进行了激烈的争吵。我小时候去过刘姨家,刘姨穿着比较时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睡衣,她有时候对我们这些小孩毫不避讳,我甚至当时都十岁了,她也会不关门在卧室里脱胸罩,换睡衣。她穿的胸罩都是品牌货,虽然生了孩子,身材却并未走样,唯一不好的就是脾气特别大,消费还比较高,她之所以喜欢打麻将,就是觉得自己老公给自己的太少了。李叔的情况恰恰相反,李叔的媳妇生了两个孩子,身材早就走了样,他媳妇又是农村妇女,不懂的打扮。他一直觉得自己媳妇来自农村,没什么见识,早就在外边沾花惹草很多年了,只是没有固定的伴侣和搭档。

我小时候偶尔会去刘姨家,但是很少去李叔家。李叔的媳妇不多爱出来,她与杨妈一样深居简出,他们家也有一只大狼狗,还记得刘明家的那只狗,经常出来到处拉屎撒尿。他们家的狗是栓子笼子里的,平时也就在院子里活动,为啥很少去她家,就是因为她家的狗就拴在大门口,谁来了都要咬两口,特别恐怖,虽然我知道它咬不到我,但是,狗想咬人跳跃起来的那一下,也着实会吓到每个小孩。张老汉就从来不去她家,张老汉最讨厌的就是她们家,因为,李叔的媳妇虽然不多爱出门,但是,她的话非常多,在胡同里扫地的时候也要骂骂咧咧,她几乎不与胡同的人有交际,就连张老汉的母亲也不多搭理,而张老汉的母亲是他们家孩子的老师,同在一个胡同,都不多打招呼的母亲也实属少见。

李叔跟刘姨的事在胡同里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我的母亲还很担心引火烧身,不想让他们在家里打麻将了,连续几天拒绝了他们的麻将邀请。我的父亲因为母亲在家里支麻将桌子的事情,还跟她大吵一架,打碎了大门上的玻璃,整个院子都没有见过我父亲发火,他一直在外边包工程,实属个暴发户,当然,我是不知道父亲是暴发户的,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粗人,说话都不利索,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猛。我现在想想也是很奇怪,李叔跟刘姨两个人搞在一起了,更生气的韩警官只是与刘姨大吵了一架,反而在他们家对门的我们家差点闹得妻离子散,兴师动众。那件事结束后,父亲砍了院子里所有的较高的树,平整了花园,加盖了两件偏房,也在外边打起了出租的字样,也学起韩警官当上了地主,从那以后,他几乎不再出去包工程了,也十足成了一个“闲人。”不用说,这个时候,张老汉家也开始出租房屋,也成了“闲人。”整个胡同,除了刘明家,都当上了“地主。”

韩警官与刘姨的事很快平息,因为韩警官居然公然将他的相好领了回来,让刘姨捉奸在床,刘姨气急败坏,大病了一场,好多天都没有出门,后来送到医院进行了治疗,足足有一个月时间才从医院回来,回来后,我再见到她,已经有一些衰老迹象。似乎在这件事过后,胡同里又回归了平静,我家里又支上了麻将摊子,只是这次,我父亲也加入了战局。刘姨很快就变的精神了起来,李叔依然是光彩熠熠,风光无限。本身李叔就是那种特别社会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学人家留着大背头,穿着二股筋,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他是胡同里最大的混混,我父亲说:“李叔一辈子没怎么念过书,就是赶上家里条件好了,小时候靠父母,长大了父母给的房子又赶上好政策了,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太幸福了。”张老汉的母亲却教育我们:“吃穿靠自己努力赚来的才是最厉害的,靠父母的人不厉害。”我一直信以为真。

刘姨与李叔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断了感情的纠葛跟联系,反而是由台面上的相好转为了地下的一种默许。起初,我父亲还以为他们两家都会离婚,但是,这件事反而影响最大的是我家,似乎只有我父亲把这件事特别当回事。他与母亲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不能理解城市里发生的这些事。就连张老汉的母亲,在我家打麻将的时候,也从来不谈论刘姨家里的这些闲话,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默许了这种行为。多年以后,张老汉的父亲也离世了,张老汉的母亲在他父亲离世后一个月就住到了一个老头家里,不过,那个时候,张老汉也已经成家立业了,那时,我似乎明白了当时张老汉母亲的沉默。

韩警官是我们小时候崇拜的偶像,他穿着制服的样子非常帅,尤其是每次来抓赌的时候,他的呐喊声:“不许动,警察。”让正在午休的我一个激灵,比上学的时候被老师叫到了还激灵,所以,在麦田里被人说是小偷的时候,我是如此紧张和害怕,每次想起韩警官的一声呐喊,都给我小小的心灵一次震撼,我都要告诫自己,不能违反犯罪,警察叔叔真会打人。

虽然崇拜韩警官,但是,他几乎不多与我们家来往,他在胡同里打招呼最多的人竟然是刘明,我不由得由崇拜韩警官到崇拜刘明。在胡同里踢足球的时候,每次踢到他家大门,他出来总是第一个骂刘明。在麦田玩耍的时候,偶尔碰见了正在外边出勤务的韩警官,他也是跟刘明打招呼。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刘明二姐夫的缘故呢。谁都知道他二姐夫是纺织厂的保安队队长,是个十足的猛男,刘明跟他二姐夫还有点像呢。韩警官跟刘姨吵完架后第二天出来,正好碰上刘明在他们家门口给我们训话,韩警官还笑嘻嘻的向刘明抬头示意了一下,那种抬头示意的默契就好比说了句:“忙着呢。”“嗯,忙着,你也忙着呢。”“嗯,忙着。”好像说了一句,又好像说了很多句。那种默契十足让我们羡慕。我觉得,我不是最羡慕的,我崇拜韩警官,更多是出于自己怕被警察抓的恐惧感,而张老汉对这种默契的羡慕是源自于他对刘明的认识。他时常跟我讲:“刘明像晁盖,也有点像武松。”我说:“这是啥意思呢。”“晁盖讲义气,大家都愿意跟他。”“那武松呢。”“武松打虎英雄,大家都怕他。”这就让我有点纳闷了。武松是英雄,为什么大家都怕他呢。张老汉随后又说:“三拳能打死老虎的人,杀人不是更猛么。”我好像是明白了,但是,好像又不太明白。我知道的是武松打死潘金莲和西门庆,还有醉打蒋门神应该算是为民除恶吧。是不是因为这一点,韩警官对刘明抱有期待?希望刘明也像武松一样,帮他打死刘姨还有李叔?因为,整个胡同的人,实际上没有人敢跟李叔叫板,李叔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喝多了在胡同里会大吵大闹,打麻将的时候又挥金如土,白天在外边吃早餐的时候,还会主动给邻居们买单,大家也摸不透李叔的脾气,连韩警官都对他忌惮三分,因为李叔也就打打麻将,真要算上违法犯罪的事,他还真没有。

韩警官在外边的那个相好,实际上张老汉也认识,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妇女,是张老汉原先学校的老师,她带着一个3岁的孩子跟了韩警官,两个人也没有结婚。就算是多年以后,我、秦猛、张老汉都上大学了,他们也还在一起。张老汉的父亲离世后,他们依然在一起。而刘姨跟李叔,好像也是如此。他们4个人达成了一种默契,反而,我觉得李叔的媳妇是个悲惨的人,她相当于一个人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两个孩子后来都结了婚都在外地没有回来,她自己还偏偏又是一个身体好的人,除了喜欢唠叨和发脾气以外,基本上不怎么生病,甚至李叔后来脑梗卧床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任何的毛病在,我的母亲有时候还悄悄跟我说,:“碰上那样丢人的事,碰上这样恶心的男人,要是我,我早死了算了。”可是,偏偏,胡同里几经周折,她依然不动如山的活着,不知道这种活着是否真的很痛苦。

韩警官一家后来终于是搬走了,他们搬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麦田那里新开发出来的楼盘,他们把自己住的屋子也租住了出去,整体搬迁到了楼房里。搬家那天,他邀请了胡同里的人去他家吃饭,杨妈跟李叔他们一家都去了,当时,刘明已经在纺织厂上班了,算半个大人了,他也去了。那天大人们喝的很开心,都说韩警官高瞻远瞩,住上了楼房,楼房通暖气,冬天再也不用烧炉子了。李叔也并没有表现的很尴尬,他依然是豪言壮语,能喝能战斗,他拉着张老汉的父亲,还有我的父亲不停的推杯换盏,张老汉的父亲比较体弱,喝了几杯后就不再继续喝了,我的父亲早年就是一个包工头,李叔完全不是对手,几个回合下去,李叔就被他媳妇送回家了。最后,胡同里就剩下我的母亲跟杨妈。杨妈在送刘明的黑狗死了后,已经与胡同的人和解了,她比平时打扮的漂亮了一些,我的母亲似乎与杨妈非常投缘,杨妈教会了她踩缝纫机,学会了裁缝的一些技巧。这个时候,杨妈已经在给一家老人做保姆了,她与母亲聊的胡同里的闲话非常多,杨妈虽然不怎么参与刘姨他们的事,但是,她却知道韩警官相好的很多故事,她说:“韩警官在这个楼盘里,一共买了两套房子,一套是他们现在住的,对面的楼里还有一套就是他相好的。”我的母亲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旁说:“悄悄的,可不敢乱说,我看人家现在过得好着呢。”“他住在我当保姆的那家人对面,我亲眼看见的。那套房子买的比这套还早的多呢。”我的母亲开始是一脸惊讶,她说:“现在的男人真不要脸。”杨妈说:“哎,谁有了钱不变坏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杨妈的脸色有点不好,眼泪在眼珠里打转,我的母亲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想要收回,可是已经无可能了。在吃完饭后,她就陪着杨妈一起回家了。

韩警官搬走后,他家里基本上就都是我们不认识的小商小贩了,住他们家原先屋子的是一对教画画的老师,我的母亲还给我报了名,在那学了几天画画,由于我太贪玩了,没有学多久就不再去了。

再后来,韩警官回来了一次,这次他已经不再穿警服了,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皮质夹克,似乎看起来比以前更精神,这次他开车回来的,车停在了胡同口,刘明也显得有些成熟老道了,见了韩警官喊了一声:“大哥。”这时,我好像是理解张老汉说的,他像武松的意思了。这次回来,李叔刚刚大病初愈,走路的时候还有些颠簸,虽然李叔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但是,李叔的嘴依然是口出狂言的存在。李叔不会开车,也不喜欢车,更不懂车,他总说车是为人服务的,出车祸的都是开车的这些话。韩警官也不理他,就是淡淡的笑笑。与韩警官回来的次数不一致的是,刘姨经常回到胡同里,她甚至帮李叔的媳妇照顾李叔,李叔脑梗休息的时候,刘姨还给李叔做了一段时间的饭,照顾了李叔的起居生活。李叔的两个孩子在李叔生病期间都没有回来,李叔的媳妇也没有叫两个孩子回来,好像两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刘姨、李叔、李叔的媳妇三个人在李叔的屋檐同吃饭的情景也令我十分诧异。这么多呢,刘姨似乎也变的有些苍老了,她打扮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依然爱打麻将以外,也基本上不再会在化妆,消费上下功夫。她的孩子上了高中住了宿舍后,刘姨更是天天来胡同里找李叔,他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麻将的摊子从我家支到了李叔家,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打的是“三人麻将。”

我的母亲不理解李叔为什么有这么大魅力,能让刘姨放着韩警官不要去找李叔这样的时代弃儿。我也很纳闷,李叔的媳妇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依然愿意与刘姨一同的照顾李叔。直到后来,别人家的一起婚事,才让我知道了结婚的准确含义。韩警官实际上一直没有与刘姨领过结婚证,他们只是事实婚姻,在农村和城里都办了婚礼,实际上与韩警官领结婚证的恰恰是张老汉的老师。如果按照法律上的定义来看,韩警官跟张老汉的老师才是两口子,刘姨是第三者,可是按照我们的理解来看,刘姨跟韩警官才是两口子,张老汉的老师才是小三。当一切都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的母亲开始同情起刘姨来,也有点同情张老汉的老师。好像一切是她做错了什么一样。也好像是这样的原因,李叔的媳妇反而对刘姨还格外照顾,李叔的经济条件与真正的慷慨打动了这个农村来的小姑娘。我想,人往往就会是这样,她觉得理所应当获得东西往往没有意想不到获得东西能让她觉得更加珍贵,就好比,一个女人期待自己的老公在情人节的时候为自己买束花,但是,实际上自己的老公没有买,反而是另外一个她没有期待的男人给她买了束花,这种情绪价值比自己老公给自己买了花的情绪价值还要高。

李叔对刘姨的事,从来没有犹豫过,甚至在他们的感情暴露后,依然没有退缩,李叔似乎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他好像早就知道了韩警官跟刘姨的事,也似乎这个胡同里就他知道这些事。“这么看来,李叔还是挺伟大的。”我对母亲说。母亲回答我:“不是李叔伟大,是时代伟大。”

我竟然被一个农村妇女上了哲学高度,有点无措。这一天,胡同被对面高楼遮挡的太阳漏了一角出来,正好照射在了刘姨家门框上,那束光在短暂的停留后顺着门缝照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