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晓,爱晓…爱晓晓……”
“爸爸——!”
山风把呼唤揉碎了,墓碑不会应答。
“你总说我长大以后就会明白……”
“可长大后的第一件事是对着你的遗照说:‘我永远不原谅你。’”
“原来我们父女最像的地方,是都等不到对方的告别。”
“天人永隔,悔时晚矣。”
——王爱晓
一、
在王爱晓为数不多的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里,妈妈早早的便抛下她和爸爸,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后来的葬礼上,有人告诉她,她的妈妈死了,那时的她还太小,并不明白“死”所代表什么,在她仅有的简单思维里,她只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记忆里温婉清雅的母亲了。
至今,她记得灵堂里劣质香烛的味道,混着乡里人带来的潮湿泥土气。父亲沉默的站在棺木旁,手里攥着两张昨日去省城的车票,却始终没看那个沉睡的女人一眼。
所以,在她再也哭不动之后,看着父亲那流不出一滴泪的平静淡然的脸,小小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怨”。
“他为什么不伤心呢?他怎么能够不伤心呢?”她想。
二、
自从母亲走后,家里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
父亲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见不到影。她被父亲托给邻家的嫂嫂,那嫂嫂收了父亲的钱,负责照顾她的饮食,教会她基本的生活技能。
那嫂嫂生着菩萨相,却长了副夜叉心肠。馊饭倒进碗里时,指甲缝里还沾着克扣下的炭火钱。
何曾几时,她每天都盼着父亲回来的身影,盼着父亲能救自己于水火。可每当她明里暗里的暗示父亲自己所受的虐待时,父亲总是冷冷地瞥她一眼,反倒是在临走时偷偷往那邻家嫂嫂手中又塞了些钱。
那场景她至今难忘。
那天晚上,她正好起夜,看见父亲在家门口跟那邻居婶婶大声争论什么,便悄悄凑近了一些。当时父亲说什么呢?他说,“多打她两顿也行!”,父亲的声音混着酒气,“只要…只要逼着她上了大学就好…上了大学就好……”
仅一瞬,王爱晓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如死灰。
入了夜,她的思绪飘远,一个人缩在有些破旧的棉絮里,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妈妈模糊的影子,终是落下泪来。
再也不会有人温柔的唤她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人轻声哄她入睡,再也不会有人耐心安抚她的泪……
自此,爱与怨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恨。
而另一边,父亲的屋子内响着噼里啪啦打算盘珠子的声音,那是父亲在计算她需要的学费。
“女儿要上大学得买新衣服,新鞋子什么的,还要花些钱和同学社交,总不能失了面子……还有生活费伙食费……”
王建业看着演算纸上那笔不小的费用,复而又看了看桌上破旧的账簿,叹息一声,接下了矿场里最危险的活。
三、
校长亲自送来通知书那日,父亲第一次踏进那嫂嫂家的院子。
“您女儿真争气!”校长把红包塞给嫂嫂。
父亲突然上前,一把抢过红包撕得粉碎,冲着那邻居嫂嫂大声斥责:“畜生!这些年你吞了多少?”
她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直到父亲转身,递来一沓粘好的钞票——每张都沾着煤灰和血迹。
“拿着。”父亲的手在抖,“囡囡……别学我,一辈子困死在山里。
四、
其实,王爱晓自己也非常想考上大学,所以她才会拼了命的学习。不过真的考上后,她才发现向往的大学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轻松快乐,但王爱晓已经很满足了,对她来说,这段日子毫无疑问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努力活出最好的样子。
一天,寝室里的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自我介绍上。聊着聊着,张欣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要我说还是咱们小小的名字最好听”
小小是王爱晓的室友们给她起的爱称,她很喜欢。
“啊?你怎么会这么想?”王爱晓不解。
“爱晓哎!有一种满满的爱意有没有!”张欣更为激动的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剩下两人异口同声道。
王爱晓默了默,接着很自然的换个话题,“我觉得星星的名字也很好啊,欣欣向荣嘛”
“是的是的”姑娘们又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王爱晓心不在焉的瞥了一眼窗外的风景,久违的感到一丝落寞。“爱意啊……爱我吗……”
……那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
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寒假,今年王爱晓打算回家看看。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的思绪渐渐飘远,闭上眼,儿时的回忆像电影一样一帧帧在她眼前回放,美好的、悲伤的、阴暗的、快乐的,亦或是痛苦的、茫然的……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大学的这几年,她学到了很多,眼界也开阔了不少,站在一个更为成熟的视角,倒也能窥见几分当年父亲的不易。渐渐的,对于过往种种,那种怨恨般的痛苦消散,内心只剩下释然,和几分迫切想要回家的渴望。许久,思绪回笼,她摩挲着手机里唯一一张全家福,在那模糊的画质里,她突然发现父亲搂着她的那只手上,有道她从未注意过的伤疤。
“将近三年没回家了,希望父亲还好,也别怪我才是。”
“最近参加了不少面试,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又报酬不错的工作,也好让父亲歇歇了”
“真的好可惜,最心仪的那家公司面试的时候迟到了几分钟,肯定是不行了”
“好久没看到父亲了,见面了说点什么好呢?”
“硬座真的挺累的,还要坐个两天多,真希望时间过快点。”
“全当省钱啦,到时候带父亲去城里吃顿好的。”
“火车好慢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
……
六、
20XX年1月18日,雪地,晴。
父亲的生日。
她终于到要家了。
七、
想着第一时间给父亲一个惊喜,王爱晓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在村口徘徊等待。可天色渐渐暗了,她还是没能见到父亲回来的身影。王爱晓略微有些急切的游荡在村子里,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
“这个点了还没忙完吗?”
……
许久后,村长的女儿在村口找到了她,赶紧拉着她往村长家赶去“你在这儿呀,刚好与我们错过了,这白袄子穿的,难怪让我找了这么久。”
“怎么个事呀,嗯?”她有些疑惑。
那姑娘叹了口气,“你随我来就是。”
八、
到了村长家,她被拉进里屋,听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身旁的人都被支走,只留下她和村长二人,村长顶着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凝望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孩子,跟上吧。”
她其实是有些防备的,但还是下意识选择听从。不过很快,她的大脑便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们绕过了还算有些长的一段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的山路,经过一段艰难的穿行,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眼前的,赫然是她不想面对的,且不愿意相信的――一块儿墓。一块……她的,父亲的,墓。
……
相顾,无言。
夕阳把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槛。雪地反射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却流不出泪来。洒下的余晖照映在这一片白玉无瑕的土地上,一片朦胧的晕。抬头是一片热烈的云海,太阳的光芒近乎耀眼,如此这般晴天大好的日子,可她的身体却感受不到一丁点温暖。几片雪花慢悠悠的飘落,落在白色袄子的肩头,又一点点融化,带来一阵凉意,雪又落到发顶,堆积成一顶白白的纱帽,极致的白和极致的黑相映,像是永远驱散不去的阴云。
忽然,她的膝盖砸进雪里,冻土硌得生疼。只因,她看见,村长递来的墓碑照片上,日期是去年立春——那天她正好闹脾气摔坏了手机……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可雪一直没停。就像那年母亲下葬,分明是个黄道吉日。
九、
站在记忆中的房子前,好像已经物是人非。王爱晓猛地推开房门,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又四散扬在空气中,激起她不住的咳嗽。看着屋内熟悉的物品摆设,她突然想起行李箱夹层里那份礼物——给父亲买的助听器。两年前寒假,她曾抱怨过父亲接电话总是“嗯嗯啊啊没”听不清。
是什么时候开始释怀的呢?大概是那次和室友谈话后心有不甘,偷偷买了票回来,却还是发现家里只有一个人。却在临走那天,在父亲枕头下发现个铁盒,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张车票,每年一张,是从村里到省城重点高中的路线。最早那张已经发黄,印着她小升初的日期。铁盒最底下压着病历:母亲当年患的是急性白血病,从确诊到死亡只有十七天。
整理遗物时,她在床底发现十几个未拆的快递盒。最新那个贴着便签:“囡囡寄的,舍不得拆”。
而压在盒底的,是父亲工友的证词:“老王耳朵早被炸聋了,他说闺女电话必须接,全靠看来电显示猜内容……”
啊,所以……其实,不是耳背啊……
心里悲伤到了极致反而会变得平静,她终于明白当时父亲为何如此沉默。
十、
隔天,村长递来父亲的记账本,最后一页写着:“还差178天,就能亲眼看看囡囡说的图书馆。”
她突然想起大三那个深夜——父亲在电话里沙哑地问:“你们学校...好看吗?”
当时她正为失恋哭肿眼睛,不耐烦地回了句:“说了你也不懂!”
记账本里还夹着一张车票,终点站在女儿所在的城市,发车时间是他去世的前两天。票面粘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像一封永远寄不出的回信。
大雪仍旧纷飞,落在泛黄的纸页上,178这个数字渐渐晕开,像极了父亲当年没擦净的眼泪。
…………
过了几日,窗外放晴了,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渐渐消融。那些她以为来得及说的话、等得及见的人,终究都化在了太阳升起之前。
结语:
我们总是用最错误的方式,爱最该温柔以待的人。也应该明白,人这辈子都在追赶一场又一场的迟到。而有些约定,错过了就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