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很热闹。
苏亦这边,反而清静下来。
文史楼禁止外校的学生进入,为此,还多两个保卫科的安保人员巡逻。
这样一来,楼里楼外,两个世界。
苏亦忙着赶答辩论文,暂时没有时间应付众多的来访者。
当然,北大方面,虽然禁止访客进入文史楼,但是也没有赶人,更没有放任不顾,学生会也派人过来维持秩序。
甚至,五四文学社还组织这些校外学生参与诗歌朗诵活动,古建保护者协会也组织临时的讲座,有了此前主办苏亦学术报告会的经历,他们再组织类似的活动,就得心应手了。
主讲人,虽然不是苏亦,但是也不敷衍,还特意邀请协会指导老师俞伟朝去开讲,这样一来,这些慕名而来的访客,也觉得不枉此行。
实际上,在外面都翻阅中青报关于他的报告文学《中国稻作起源》的时候,苏亦也在看这篇文章。
甚至,他文章看的比大家还要晚一些,他是第二天才有时间翻阅这篇文章。
是师姐许婉韵特意拿报纸给他看的,不然,他还一直躲在阅览室写论文。
看着汪忠勉用细密的笔触写着他的故事,苏亦还有些恍惚。
感觉这些故事既熟悉又陌生。
跟往常的采访不一样,这一次,完全是以第三者的视角来描述。
而且文章里面不仅仅有他的故事,也有各位亲人师长的故事。
通篇故事读完。
苏亦的内心五味杂陈。
梁启超、梁思永、陈垣、丁颖这些他学术路上的启蒙者,更多还是书本里面跟他们的学术思想产生碰撞,他们都是活在学术史上的人物。
然而,奶奶陈锦绣就不一样了。
读着文章关于奶奶的描写,读着他当日说想奶奶的时候就背诵《千字文》的片段。
苏亦下意识轻声呢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背着背着,他突然愣住了!
然后脑海之中浮现那个慈祥的身影,似乎又回到记忆中那个暖阳夏日,奶奶坐在藤椅上拿着戒尺盯着他背书的场景,他那时候太小了,刚刚古文启蒙,《千字文》对于他来说太长了,背得磕磕绊绊,最终也没有逃过挨戒尺的命运,他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哭的特别伤心,一边流着鼻涕一边背书,后来背着背着,最终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书本被背鼻涕跟口水浸湿了。
不知不觉中,眼眶没由来的红润起来,眼角最终还是噙着泪水。
等待许婉韵递过来手帕,他才从回忆中抽离。
“想奶奶了?”许婉韵问!
“嗯!”
苏亦接过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泪。
似乎,这是第二次在师姐面前失态了。
这一次,许婉韵罕见地没有打趣他,而是说道,“很多人都喜欢你的故事,甚至,不少人都有些心疼,觉得你的童年太不容易了。”
苏亦已经恢复平静,“应该是汪老师写的好,实际上,很普通的故事,在他的笔下,却很有温馨感,这就是文字的魅力了。”
许婉韵说,“这篇报告文学很成功,汪老师说,你的故事跟陈景润先生的故事一样,都有代表性。陈先生的故事代表着上一代人的不屈,你的故事着则代表着传承。因此,汪老师说,如果文章还有一个副标题的,那就是《传承》。你的故事引起很多老先生的共鸣,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担心会断送了自己的学脉传承。书稿被毁,不能写文章不能教书,他们都担心自己一肚子学问却没学脉传人,辜负了师长的谆谆教诲。因此,不少老先生都在关心你的情况。”
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估计,汪忠勉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就在苏亦感慨的时候,许婉韵突然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文物局那边通过学校的申请了。”
“这个还真是意外之喜。”
苏亦望着许婉韵,“师姐,辛苦了。”
许婉韵说,“我没起到什么作用,王野秋局长很欣赏你。得知你们北大在推动这件事,他根本就没有异议,亲自拍板通过。此外,他还说,要是你毕业了,可以到文物局工作,局机关还是下属的其他单位,都随便你挑。高奶奶也希望你能够去文物出版社。”
听到这话,苏亦目瞪口呆。
还没有毕业呢,工作就已经安排好了,待遇这么优渥吗?
这是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然而,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毕业以后的去处,我说了不算啊!”
“知道你说了不算,估计到时候,苏主任不会放你离开北大的,不过也说不定,如果王局长真想要人,苏主任也不一定拦得住。”
对此,苏亦默认。
许婉韵说,“你现在可是香饽饽了。”
苏亦说,“突然感觉压力有点大!”
对此,许婉韵好奇,“那你呢?有什么想法,想去文物局还是留在北大?”
“实话实说,当然是留在北大了。我这个年纪,离开学校,去哪个单位都感觉不合适。至少在北大,有熟悉的师长,做什么都方便。”
许婉韵点了点头,也认同他的说法。
报告文学的影响力,还在发酵。
除了络绎不绝前往北大参观的访客以及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
也有校领导注意到苏亦了。
而且,是大领导。
某天,苏亦待在阅览室写论文的时候,就发现俞伟朝老师陪着一个白发老者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埋头写论文,老先生就坐在旁边看着。
俞伟朝想要出声提示,却被老者阻拦了。
甚至,还有些好奇地拿着堆放在桌角的一些资料书翻阅着。
等苏亦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时候,老者正好拿着丁颖教授的《中国水稻栽培学》,津津有味的翻阅着。
苏亦都被吓一跳,有些傻愣着望着老者,都忘记了打招呼。
俞伟朝忍不住提醒,“周书记来看望你了,还不快叫人。”
苏亦立即意识到来人身份,连忙问好,“周书记好。”
刚想要站起来,却被对方制止了。
“不要客气,一直听说咱们北大有一个天才,早就应该过来看望你的,只是俗务缠身,耽搁住了,今天你们俞老师去找我,我让他带路过来找你。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
说着,他指着在桌脚上堆放着一摞的资料书,问,“这些都看完了?”
苏亦说,“都看完了,但大部分都是工具书,快速阅览,用来写论文的,以后还要精读。”
老人又接着问,“答辩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
“完成一大半了?”
这话倒是让老人愣神,“我记得不到一周的时间吧,你的论文就快完成了?”
苏亦解释,“答辩论文是在以前论文的基础上整理的,内容有了,剩下的就是梳理框架。因此,完成的比较快,算是取巧了。”
老人感慨,“那也相当了不起了。难怪,你们历史系那么多老先生都觉得你可以提前毕业了。”
苏亦不好意思,“还需要跟诸位师长,多多学习。”
老人点了点头,“努力学习是应该的,但也不能忽略身体,听说你小时候太用功了,身体还留下一些毛病,这就更应该注意劳逸结合了。”
听到这话,苏亦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只能怪老汪的文章用力过猛了,这就是后遗症啊。
苏亦能说啥,只能点头,“嗯,现在也加强身体锻炼的。”
“不仅要加强身体锻炼,还要多加一些营养嘛,你年纪还小,这个方面一定要注意,一定不能大意,要是父母把你送到学校,我们却照顾不好你,那该如何跟你父母交代嘛。”
说着,老人望向俞伟朝,“俞老师,这个方面,你跟进一些,娃子还是有些偏瘦的嘛,到时候,我跟后勤那边打一下招呼,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嘛。”
说着,老人又开始跟他聊学业。
聊他近来的研究。
聊他的家庭。
聊他未来的打算。
还问他现在有什么困难。
苏亦能有啥困难,老先生让他提,他都不知道应该咋提。
在生活方面,研究生有补助,比本科生还要高,又不需要学费。在学业方面,有师长交道,只要北大历史专业的师长,他都可以随意请教。
至于个人问题?
个人能有啥问题?
要是毕业了,学校帮忙安排工作。
年纪再大了一点,组织都帮忙解决个人问题了。
嗯,现在个人问题,还早。
至于研究方面,实话实说,他提也没用,科技限制,经费限制,教研室师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啥。
于是,他连忙摇头,“没啥问题,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这话,把老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不过你这个性子,有点腼腆啊,这样不好,还是要开朗一点。”
这话,说得苏亦都不好意思了。
又是老汪的瓜啊!
文章真的把他描写成为一个腼腆且内心敏感的少年。
俞伟朝嘴角也抽了抽,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离开的时候,老人继续说道,“好好锻炼身体,等着你日后继续为中华民族在考古学这一专业领域争以世界性声誉。”
苏亦连忙点头。
送走老人。
约莫半个小时后,俞伟朝去而复返。
把他喊到楼下,两人边走边聊天。
“周书记是前两年从南大到教育部担任副职的,还兼任着咱们北大的职务。所以,你提前毕业这件事,要周书记点头才行。”
“周书记同意了?”
“嗯,同意了,他说他会全力去推动这件事,但是你的情况有些特殊,提前毕业有点困难,因为现在咱们国家还没有恢复学位制度。也就是说,你就算提前毕业,也没有学位。但是学校可以允许你提前答辩。只要你通过答辩,就相当于提前毕业。但只是相当,要等待国家恢复学位制度授予你正式学位,你才算正式毕业。至于你提前毕业之后,工作怎么安排,这件事还不确定,大家还在研究,不过你提前进行答辩是没有问题的,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
好家伙,敢情俞老师是过来给他做思想工作的啊!
苏亦摇了摇头,“能够提前答辩,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嗯,你能想通就行。大家都在努力帮你争取最好的结果,然而,很多事情没有先例,需要领导们开会研究。现在,咱们教研室这边需要做的就是先组织你答辩工作。”
说到这里,俞伟朝问,“关于答辩委员会的人选,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就离谱了!
答辩委员会的老师,是自己能挑的吗?
这个待遇,听都没有听说过。
俞伟朝见到他脸色古怪,无奈解释道,“我刚才都说,你的事情属于特例,你的研究方向,咱们北大除了严闻名老师之外,都没有人关注这个领域,就算严闻名老师也没有你研究的深入。因此,对于国内的专家学者的水平,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所以,你可以推荐各位专家学者的名字,到时候,教研室这边开会讨论,合不合适再说!”
原来这样!
不过能够有这样的待遇,也从侧面说明,他在北大考古教研室这边的受宠程度了。
既然如此,苏亦也不扭捏。
“中大的梁钊涛教授,华农的梁嘉勉教授,北农的王毓湖教授,地质所的周昆叔,植物所的孙香君老师,浙农大的游修瓴,川大的童恩政教授,云南博物馆的李昆生老师……”
听到这一圈名字,俞伟朝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听到最后一个名字,俞伟朝就察觉有点不对劲。
“云南博物馆的李昆生?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李老师,是咱们北大考古专业63级的师兄!”
俞伟朝恍然。
原来是自己的学生啊!
一想到这,他就哭笑不得,“找其他老先生还可以理解,你找李昆生过来,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他本来想说离谱的。
但忍一忍,还是换一个说法。
苏亦解释,“我之前在中大学报发表文章的时候,李师兄也曾经在《昆明师范学院学报》发表过一篇《云南在亚洲栽培稻起源研究中心的地位》,文章写的很有水平。所以,你刚才让我给出几个名字,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李师兄了。”
俞伟朝恍然!
原来如此!
最终,他还是说道,“恐怕不太合适,不过我先记下来了,到时候,让苏先生他们开会讨论吧!”
实际上,苏亦也知道不太合适。
但是,李昆生教授就是他前世在云大读研的师爷啊。
在这种人生的重要时刻,让对方出席他的答辩现场,对于他来说,也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
万一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