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常正因季节转寒身体不适,还不到天黑便要睡下了,听闻范蠡求见,且是非见不可,只好坐在床榻上等他奏明。
“范大夫,何事如此着急?”
范蠡立在允常的寝殿门外,兴奋地说:“大王可知,越国有铜!”
允常淡定地回道:“越国得天独厚,有铜矿不稀奇。早些年,若耶溪水干,铜就裸露在河床上。”
“大王为何不加以利用?”范蠡急切地问。
“此乃欧冶子都无法办到的事。”
“欧冶子?可是那位铸了湛庐、鱼肠等好剑的欧冶子?”
“嗯!……”允常神思凝重,忆及欧冶子家为铸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以及对他失望的眼神,心中一紧。他招呼范蠡靠近来说。范蠡大步子来到寝殿中央,两人可看见彼此的眼神与表情。允常的憔悴令范蠡大吃一惊,不过,他急于寻找冶金之法,无心寒暄,只说:“既然欧冶子技艺高超,何不请他再为越国铸剑?臣愿为大王前往。”
允常摇摇头:“欧冶子是个怪人。虽有举世无双的铸剑技艺,却只赠有德的君子,不肯为争霸所用。”
范蠡更加景仰欧冶子。这样的高人,哪怕仅仅见上一面,他亦心向往之。
“恳请大王恩准臣去见见欧冶子,切磋一番,必对越国有所助益。”
允常犹豫了片刻:“你以为越国不筑冶坊,是真的毫无办法吗?”
“请大王明示。”范蠡已猜到一二。
“若吴国知道越国大兴冶坊铸造兵器,岂会等闲视之?蕞尔小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王,冶金乃是富国强兵的首要大事。越国不仅需要打仗的兵器,更需要垦荒的农器。挖土围塘,伐木造船,岂能由百姓徒手为之?大王怎可因忌惮吴国,任百姓山居,刀耕火种,过着与鳖同住食不果腹的日子?”
允常的脸胀得通红,猛烈咳嗽起来。
范蠡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此前,臣曾带领苎萝村民用香榧换来少量田器,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诸侯争霸,各国都惜金如命。越国多山地、沼泽,土地多为砂土、黏土,在这样的地方垦荒耕种需大量的田器,这如何倚仗他国?”
允常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看着范蠡。
“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说。”范蠡眉头紧锁,似有疑虑。
“这像你问的话吗?”允常已不管范蠡,径自躺了下去:“快说完,本王好睡下。”
范蠡直接了当地说:“大王,臣以为越国迟早要面对吴国的攻伐,甚至……未来还有楚国。总之,越国可以不战,但不可无兵器。”
允常知道范蠡对越国一片赤诚。他看着屋顶的蛟龙图腾,悠悠地说:“欧冶子在东海畔的高山之中,你若能寻到他、说服他,本王当然求之不得。本王可准备一封密函,你按图索骥,成败本王不会过问。”
“多谢大王,那臣先告退了。”范蠡低下身去行礼,已按捺不住去见欧冶子的迫切。他兴冲冲地回到文种府上收拾行李,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不料鸱夷悄悄进来,吓了他一大跳:“我才刚来,你要溜去哪儿?”
范蠡扶着鸱夷的肩膀,温和地说:“去找欧冶子。此去山高路远,我打算一个人去,天一亮就启程。我还得向文种兄辞行,你快睡吧。”范蠡说完,一溜烟地跑了。鸱夷见他说走就走,气得直跺脚。
文种正在写信,见范蠡进了门,说:“少伯,来得正好。我正向楚王请求调集会传授技艺的能工巧匠。你看看这上面所列的细则可有遗漏?”
范蠡接过竹简看了看,说:“文种兄想得周密,该有的都有了。”
文种点点头,随即叹息:“就是不知楚王肯不肯……”
范蠡笑着说:“也无妨,我正要去见一个人,可抵得上千百个能工巧匠。”
“哦?是何人?”文种忙问。
“欧冶子。”
文种惊讶地说:“你知道他在何处?”
“允常告诉我,欧冶子在东海畔的高山里隐居呢。我明一早便启程去找他,力请他掌管冶金之事。对了,文种兄,我正要告诉你,越国有铜!”
文种惊喜地说:“若真如此,越国有希望了!”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交代范蠡:“此去路远,万事小心。若见到欧冶子,人家不肯出山,切不可意气用事。”
“文种兄放心。对了,我不在埤中的日子,还请代我多多照顾鸱夷姑娘。”
“放心,一定要平安归来。”文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
两人聊起允常的身体,都感到他时日不多了,心中已对越国的变局有所准备。烛火燃尽,范蠡出门。他看见不远处鸱夷的房间还亮着烛火。窗上那抹婀娜的身影和月上之影两相静默。此时,月朗星稀。那月,是眼前的鸱夷。那星,是远方的欧冶子。
范蠡出了埤中直往南下,一路穿过稀疏的孤丘与村落,再过一条小溪,就是无人的山路了。他在溪边洗了把脸,又饮了马,然后涉水而过。他刚刚上岸,一蒙面人拦住了去路:“欲过此路,留下买路钱。”范蠡听声似曾相识,很快就有了数。
“要钱没有,将本人赠你如何?”
那人不理范蠡,趁其不备挑起他的行囊,调转马头向前飞驰而去。范蠡急了,里面有允常所赐的地图,于是奋起直追。蒙面人见范蠡来追,跑得更起劲儿了。直至两匹马儿都跑不动,他们才停了下来。
“鸱夷,别装了,我知道是你。”范蠡大字形躺在一处草甸上,慢悠悠地说。
“哼。把我丢下,休想!”
范蠡侧脸看着她说:“也罢,你都不嫌山高路远,我更乐得有人作陪,何况还是个美貌女子?”
鸱夷娇羞地一笑,随即骄傲地说:“你别忘了,我是猎人,我走的山路比你踏过的平地还多。”
“可曾告知文种?”
“已告知小门童。”
范蠡腾地坐了起来:“那就出发吧,女猎人!”
鸱夷把包袱丢给范蠡,他立刻抓牢。
两人时而谈论国事,时而打情骂俏,时而打猎,时而休息,一走便是十数日。按照允常给的地图,到了瓯国之后有两条路走。一条是盘山绕路而行,花费时间多出三天,若遇上下雨道路泥泞,便没有定数;另一条是穿越一片密林,之后不久便可到达。
范蠡拿着地图问鸱夷:“女猎人,接下来怎么走?”
鸱夷不置可否:“全凭范大夫定夺。”范蠡见欧冶子心情迫切,便选了第二条。
“等一会儿翻山越岭,可别叫苦。”
鸱夷冷魅地笑,不服气地说:“叫苦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两人在一处平地拴了马,放了足够的草料,便朝山上走。西南重山,四季雾凝。走这条所谓的捷径,比范蠡预想的竟然慢了很多。林中树木枝叶繁茂,东西南北无从辨认。他之前也走过不少山路,还未遇到过这般阴森森的山林。偶尔风声鹤唳,令人胆战心惊。两人不敢含糊,紧盯着脚下的路,几次迂回走错,到了暮晚仍未能出山。山间逐渐笼起寒纱,更难看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了。范蠡已不像此前那么胸有成竹,环顾四周,心里越来越慌。两人寻寻觅觅之间,还撞到了彼此的脑袋。范蠡失去了耐心,颓然地坐在一团巨大的树根上,叹气说:“看来我们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我范蠡能和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死在一起,死而无憾。”
鸱夷听后打了一个冷颤:“你别胡说。”
范蠡面色不改,问:“姑娘是不想和我做鸳鸯,还是不想亡命于此?”
鸱夷仍然借着最后的日光努力辨别:“待我仔细辨认,一定可以出去。”她不时低下身子去看地上的花花草草,但落叶和残枝铺了厚厚一层,加上林中幽暗,根本无从辨认。
眼看最后的光线暗了下去,鸱夷失望地说:“范蠡,恐怕要等天亮了。夜间定有猛兽出没,好在这座大山多有幽洞,我们可寻一处去避一避。”
范蠡拉着鸱夷的手,凭着印象去寻找山洞。只是借着极弱的光,看不清洞内虚实。后来范蠡用火镰取了火,寻到了一个能见底的山洞。两人抱来干爽的树枝与落叶取暖,又以大扇的树枝遮挡住洞口,竟有了一处温暖安全的栖身之所。火光熄灭了,四下一片漆黑。
“范蠡……”鸱夷寻找范蠡的身影,叫着他的名字。
“别怕,我在。”范蠡寻声抱住了鸱夷。苍莽深山,声涛阵阵,两人紧紧依靠。夜间越来越冷,他们抱得越来越紧密。情到深处,不分彼此。
次日早,范蠡不见鸱夷,只听她拂动草叶树枝的声音,细细碎碎的,越来越远。他叫了她一声,她没回应。连续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慌忙去找,可是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她匆匆的脚步声。范蠡一见鸱夷,仿佛世上只剩了她一个人,上前痴痴地抱住她:“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
“以为我被大虫吃啦?”鸱夷瞥了他一眼,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随后,他们寻着鸱夷做的标记走出了这片山林。范蠡回头看时,仍感到瑟瑟寒意。他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这回我算领教了,何为欲速则不达。”
范蠡追着轻快走在前面的鸱夷,问:“女猎人,你是怎么知道方向的?”
“山阴稀疏,山阳茂密。这是哥哥教我的。他说,草木告诉他,若想活得好,要远离阴暗。”
“看来你哥哥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然而,世事并无绝对的阴阳之分,阴可转阳,阳亦可以转阴。”范蠡说。
“比起我哥,我更喜欢听你说的。”鸱夷朝范蠡一笑。他们对视时,不约而同想起夜里两人之间发生的事,都有些害羞地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