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不顾甲士阻拦,跌跌撞撞地在宫殿后的花园找到了允常。允常正陪勾践踢蹴球,手击一只小鼓为他助兴,哼着有几分野蛮的小调。
范蠡上前直言:“大王,方才是范蠡鲁莽了,但并无不敬之心,求大王宽恕。”说着拱手深鞠了一躬。允常停止了击鼓和哼唱,勾践也抱起了球,走了过来。
允常用衣袖擦去勾践额头的汗水,冷淡地回答:“为何又说这些?”
“范蠡愚笨,一时之间未能领会您的良苦用心。回到传舍,被文种兄说教一番,才知您的安排定有个中道理。范蠡明日便启程,定不负大王所托。”
范蠡言辞恳切,可是允常对他印象太差了,并不正眼看他:“那就悉听尊便吧。”
“君父,他是谁呀?”小勾践放下手中的蹴球,指着范蠡问。勾践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一个傻瓜。”允常悄声贴耳回答,勾践听了哈哈大笑。
“那范蠡就告辞了。”范蠡不悦地低下头去,转身走开。
“你要去哪里呢?”勾践大声地问:“可以带我去吗?”说话间来追,球滚到了范蠡脚边。
范蠡回头看了看这个眼神深邃、脸色苍白、嘴巴尖尖的小男孩,猜到他就是允常的儿子、将来的太子。虽然没什么心情搭理他,还是耐心地说:“乖。我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且一点也不好玩儿,你还是留在君父身边吧。”范蠡眼神哀伤地捡起球递给勾践,转身离去。
“可我想和你玩儿!你到底要去哪儿?”勾践着急地要哭出来了。范蠡背对着允常父子,越走越远,答:“市井阡陌,城邑村落,江河林泽,海角天涯。”
允常一阵奇怪,为何勾践第一次见范蠡就这样亲近他。他默默看着范蠡的背影,已经不在意此前殿内的事情了。他想到应为范蠡准备一匹良种好马,于是传来曳庸安排此事。
文种一直没理范蠡,下定决心要他反省一番。范蠡虽然心中不安,但并不认为自己有过错,也不和文种说话,一声不吭地骑上了马。看到曳庸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像甩掉了一个包袱似的,范蠡“哼”了一声,策马离去。
范蠡自此浪迹在越国的版图上,东西南北,信马由缰。不觉间几回寒暑,他对越国的山川河流已能如数家珍,学会了越人的鸟篆,还能与他们谈天说地。
沿途中,总有女子用好奇和欣赏的目光大胆地看着范蠡。如此五官俊朗、气质大方的男子,这些山野女孩子难得一见。他舞长剑,像一个仙人。他吹长笛,乐声高远而神秘。
在不赶路的闲暇时刻,范蠡会坐在苍老的大树下或欢腾的溪水边,和女孩子们相谈甚欢。女孩子们惊讶于他从天上的星辰到地上的百草无所不知。次日,当她们又嘻嘻哈哈地到树下或溪边去找范蠡,他早已不知去向。比起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范蠡更喜欢自由自在。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她是个楚国人,不露姓名,只说自己叫“鸱夷子皮”。范蠡是在越楚边境的一处集市遇到她的。
当时,鸱夷正在街头和人比剑。范蠡听见观众不住地叫好,便拴了马走过去一看究竟。范蠡对她印象很深刻。她面容姣好而英气十足,眼神里是游刃有余的自信,妖冶的浅笑冷若寒霜。她束着一身黑衣,窄肩蛮腰,身材修长,双手尤其漂亮。一头长发利落而飘逸,舞剑时在空中散开,形成迷人的弧度。范蠡不禁看得痴迷,不知是为了剑术还是为了这个姑娘。
鸱夷简单几下便赢了对方。男子躺在地上,把剑从眉头上移开,嘴上在告饶:“好姑娘,我输了,快把剑收了吧。”
鸱夷说:“起来吧!”随即冷傲地问:“还有要比试的吗?没有的话,你们可要按照约定,每人给我三只铜贝。”她得意而冷酷地笑了。
范蠡目光如炬,轻松地说:“还有一个。”
鸱夷看范蠡气质桀骜,不声不响时给人的感觉像在挑衅,二话不说,剑若游龙般向他的喉咙处刺去。范蠡一惊,见她出招如此狠辣,有几分愠怒地闪开,同时拔剑挡过。二人剑锋相对,铿锵声中全是惊险。
已散去的人们见还有比剑可看,纷纷又折回来,看得忘乎所以。之前几个输给鸱夷的男子都盼着范蠡帮他们出一口恶气,一个劲儿地呐喊助威:“少侠英武!少侠小心!”
范蠡听而不闻,专注地寻找鸱夷出剑的漏洞,无奈她守得严密,且招招索命,令他应接不暇,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法取胜。两人就这样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日落时分,观众们都已饥肠辘辘,三三两两回家去烧饭了,只剩了范蠡和鸱夷艰难地一分高下。鸱夷见大家都走开了,即便赢了也拿不到铜贝,心里叫惨,剑法也变得急躁野蛮。范蠡察觉到鸱夷自乱方寸,且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以退为进,故意拖延。果然,鸱夷几次扑空,范蠡看准时机,只听叮地一声脆响,鸱夷的剑掉落了。她利落地转身,离开范蠡一段距离,拱手认输。
范蠡躬身拾起剑,无声地交给她。鸱夷头回输了比剑,沮丧且不服气。此时一阵风起,她的长发轻轻飘动,令范蠡有几分入迷。想到她刚刚那么艰辛地比剑,本来都赢了,只因自己搅局,最后落得一场空,竟有些不忍心了。
“对不起,刚才我胜之不武……”范蠡诚挚地说。
鸱夷却冷冷地回:“明晨日出后在这里比射术,敢不敢来?”范蠡忙点头,只见姑娘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轻快地走了。
范蠡略失望,随即又很振奋。他想到还能和这个姑娘见一面,便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从未对一个姑娘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辗转反侧了一夜,想的都是她那抹妖冶冷魅的笑容。
终于等到天亮。范蠡准备好一桶竹箭,来到昨天和姑娘比剑的地方等。果然,当第一道晨曦出现,她也背着竹箭来了。他们以草扎小人做靶子,放置在五十步的位置,在草人眉心以指比圆,中多者胜。
范蠡莫名心跳得厉害,拉弓的手竟不听使唤。他的射术不算精湛,但这天竟歪打正着,连发三箭皆中。他侧脸去看鸱夷,对方不骄不躁,那漂亮的嘴角又泛起冷魅的笑容,就是迟迟不出箭。范蠡以为是她怕输而不知所措了。
只见鸱夷拉紧了弩,手利落地张开,一支箭稳稳落在了草人头部偏左的位置。她利落地取箭,继续发出第二支,同样偏了,但略微上移了一点点。范蠡撇撇嘴,替她难过。而鸱夷接下来的动作让他瞠目结舌——她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竹箭全部发出,而且箭簇深浅一致,有序而紧密地排列着。范蠡定睛细看,那是一朵梅花。
几名路人看到了鸱夷的杰作,啧啧称赞。范蠡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想结识这位姑娘:“在下范蠡,敢问姑娘姓名,家住何方?”
“鸱夷子皮,四海为家。”鸱夷盯着范蠡看,利落地回答。
范蠡念了念“鸱夷子皮”,笑了起来——这名字很奇怪,一点也不像姑娘家的。鸱夷不以为然地眨眨眼,似乎在说:“那又如何?与你何干?”
范蠡又问:“鸱夷姑娘接下来要去哪里?”
鸱夷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越都埤中。”
范蠡便说:“正巧我要回埤中。姑娘敢不敢与我乘一匹快马,结伴同行?”
鸱夷不服输似的说:“好啊?”
范蠡将鸱夷抱上了马,匆匆离去。马儿在村落与荒芜之地奔波,风自耳畔拂过。范蠡时而感受到她轻盈的发丝拂面,无声地心动了。
“你是我见过的射术最棒的奇女子,范某实在佩服!”他在鸱夷耳边由衷赞叹。
“若你见到我哥哥就不会这么说了。”鸱夷说。
“哦?那令兄在何处?为何没与你同行?”范蠡好奇问道。
“他在山上。我是夜里悄悄溜出来的。”
“只为了比剑?”
“嗯。”
范蠡笑了:“没想到你如此争强好胜。”
“我可不是争强好胜,是为了救济楚国的贫民。”
范蠡明白了,又问:“姑娘行侠仗义,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呢?”
“哥哥说世道险恶,女子不能独自外出。可我不服气。只许他上山打猎,不许我下山比剑?我偏要独自出来。”
范蠡笑了,这个看似妖冶冷酷的女子,竟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随后问她:“你哥哥叫什么?”
“陈音。”
这名字如雷贯耳,范蠡怔了片刻。
“可是神箭手陈音?那个唱《弹歌》的陈音?”
“世上只有一个陈音。”鸱夷骄傲地说。
于是范蠡央求鸱夷唱一唱那首《弹歌》。鸱夷笑了一声,却不说话。范蠡以为她不想唱,便不再央求。
沉默之间,鸱夷悠扬地唱了起来:“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她反复唱了几遍,歌声悠扬,意境淳朴。
范蠡专注地聆听。他仿佛看到一名瞄准猎物拉弓射箭的猎人在山野间愉快地奔跑着。马儿似乎也喜欢这歌声,跑得更快了。范蠡借势将鸱夷抱紧了一些,轻声说:“女猎人,别说是猎物,连我也要被你捕获了。”
鸱夷听后笑而不语。当马儿跑得太快,她靠在他怀里,有一种奇妙的踏实,仿佛,他才是她的亲人。